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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老仲揚起他的黑臉,眨眨眼。

  「惠暢在省報上發表過小說!給民辦中學做語文教師,誰能敵過他呢?」我說。

  「噢呀!是他!」老仲眼裡滑過一道不勝驚喜的光後,對我也熱情起來,此時才想到讓我坐下,問我喝不喝水,「我早都聽說惠家莊有個回鄉高中生,會寫文章,沒記住名字……」

  我和老仲的第一次接觸,就從此開始,而且喜歡他了,他對能發表一篇稿子的人所表示的熱情和器重,使我自覺消除了心裡諸多的界碑。

  「沒有問題,你報的兩人都有效。」他送我出門,在公社院子分手時,懇切地叮嚀,「你和惠暢都來參加考試,後日早晨8點,在小學校裡。甭遲到了……」

  「我不去。」他淡淡地笑笑,口氣卻不容置疑,固執地搖搖頭,「我不喜歡教學這工作。」

  我很喪氣,又不死心,給他解釋:「生產隊裡勞動太累了,幹一天活兒,晚上就很難再熬夜,讀書和寫作的時間太少了。再說,學校裡有收音機,有報紙,能聽到新聞、時事……」

  「所有工作中,我最煩教書。」他說,「那些鼻涕娃娃,無法交流思想和感情。打鈴上課,下課又開會,晚上還得備寫教案,批改作業。囉嗦!太囉嗦!使人無法集中心思……」

  「當然……是囉嗦一些,可也有好的一面哩!」我說,「有禮拜,又有寒暑假……」

  「我寧願在生產隊裡勞動,也不想幹我不喜歡的工作。」他不為我說的那些教學的優惠待遇而動心,「生產隊裡,其實也自由著哩!我急著要寫一篇稿子,就不出工了,反正生產隊的工分不愁沒人掙,隊長才不計較哩!學校就不行了。缺一節課也得請假……關鍵是生產隊裡沒人管我,學校對教員管得太死太嚴,我這個人哪……就怕有人整天在我屁股後頭嗡嗡!」

  「據說給民辦中學的教員訂下三十塊工資。」我說,「有這點收入,我們可以買點書,買點稿紙,也能……買一盒煙抽了……」

  「哈呀!我可不為五斗米折腰……」

  我這時就說不出話了。我的家境,似乎比他的已經很困難的經濟狀況還要糟,我得折腰去掙那三十塊錢的月薪。我不能忘記,為了去市里聽那一場文學講座,我怎樣難為情地向父親提出了要一塊錢的盤費。我已經二十出頭了,我不能再為一塊錢向父親張口,我寧願去做那種其實我也不大喜歡的教師的職業。

  「你願意教學,你就考去。」他說,「我要在農村紮根一輩子!當然,我不是像邢燕子那樣紮根農村,我是為了文學,為了我追求的文學事業,同樣要紮根。」

  「民辦中學是公社辦的,也沒脫離農村嘛!」我聽到關於紮根的話,忍不住申辯我的見解,「在農村的民辦中學工作,接觸的生活面更寬了,比在自家門口能更多的見識世面……」

  「柳青在皇甫村住下快十年了,寫下了史詩。王汶石在渭北,聽說在一個村子裡,挨家挨戶座談訪問,你看他寫的那些短篇,絕了!我現在下定決心,有三個規劃——」惠暢最近的思想活動,顯然已經因為《小河秋高》的發表而大大地受到鼓舞,有了更大更遠的考慮,「第一,我今年冬天,對我們村的社員,挨家挨戶調查研究,給每一個家庭都寫一部家史,一來配合團支部的階級教育活動,二來我可以深刻瞭解農民和農村。說真的,我雖然生在這個村,人都認識,可不大瞭解他們,尤其是解放前的生活……」

  不管他不願意教學多麼使我喪氣,也不管他不為五斗米折腰的說法使我多少有點不愉快,而他的這種為進一步發展創作的扎實的打算,卻不能不使我佩服。是啊,我和他一樣,解放那年進學堂,直到畢業返鄉回到家中,對農村的實際有多少瞭解呢?對生活在一個村子裡的百餘戶農家裡的種種人,過去和現在,能知道多少一點呢?在讀了《創業史》和王汶石的短篇小說之後,我已經深切地知道自己對農村的所知所感是多麼浮皮潦草!而惠暢的這種打算也正切合我的思索,就深表贊成:「這當然……非常好了!非常有必要!」

  「第二,培養我的夫人。」他笑著說,「從長遠考慮;光叫她縫衣做飯不行呀!我已經給她制定了三年學習計劃,從認字開始,三年內閱讀五十至一百本小說。每天寫一頁大字,一頁小楷,練習書法,將來好給我幫忙。計劃已經開始實行,秀花,把你寫的大字拿出來,讓我們欣賞……」

  秀花從針線上抬起頭,紅了臉,嗔愛地呀著嘴,靦腆地又是幸福地笑笑,說:「見不得人……我才學,你胡吹啥嘛!」

  他卻不以為然,從桌上翻出一本用黑麻紙裝訂的本子,那上面佈滿秀花的歪歪扭扭的墨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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