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夭折 >  上一頁    下一頁


  我們涉過淺淺的河水,急急趕到五裡鎮。小學校的門口,人頭攢動,灰塵在明亮的電燈光裡浮動,廣播在大樹杈上播出誘惑力極強的樂曲。我們倆不約而同地翻起褲兜,掏出零碎的天藍色和黃色的貳分、一分的紙幣,數起來,兩人的錢,合在一起,真是萬幸,竟有二毛多了,買過兩張票,花去貳毛整,竟然還有五六分寬餘,我們就盤算該怎樣揮霍享受這一筆餘款了。

  「買糖還是買煙?」我征徇他的意見。

  「買煙。」他總是比我更有主見。

  我真想吃糖。我大約有一年多沒有嘗過糖的那種美好的滋味了。站在露天的電影場上,瞅著銀幕上的驚險的反特故事片的畫面,手插在褲兜裡,嘴裡含一顆水果糖,那該是一種多麼舒心的享受哇!不過,買煙的主意也不錯,我們平時用紙條兒卷旱煙未兒的手藝,在黑暗的電影場上就有諸多不便之處了。好!我立即表示贊同,我們倆走到一個賣煙的小攤前了。

  「買哪種煙呢?」我間。

  「『航運』。」他說,一點也不猶豫。

  白紙盒上印著一艘造形簡陋而又畫技拙劣的輪船,此煙牌號叫「航運」,售價一角二分錢一包,我遞上六分錢去,巧極了,正好可以買到半包。我們每人裝下五支,轉過身去了。

  在一根火柴上,我們點著了兩支煙。多麼奇妙的香味啊!我真捨不得將那令人沉醉的香味噴吐出來,實在比老旱煙未兒又辣又苦的味道好過千萬倍了。嘴裡咂著一支雪白的紙煙卷,昂首從小學校的門道裡走進操場,真是自覺神氣而又排場,比在嘴裡含一顆糖有聲有色得多了。

  看過電影,就不那麼急著回家了。我們散渙地走著,品評著剛剛看過的電影,悠哉遊哉走回到小河邊上來,那些大幫大夥的男女青年放浪的聲息,此時已經遠遠地流動到村莊裡去了,河川裡已經恢復了夏夜素有的靜寂。

  我們倆脫光衣服,在清涼的河水裡躺下來,頭枕著一塊光滑的河石,把全身都浸泡在河水裡。蚊蟲無法下口,團團飛旋蜇磨在頭頂,我們一人抓一把臭蒿子,悠悠拂打著蚊子。河水從胸膛上流過去,身子下邊的沙子被掏空了,我就挪一挪位置。星星在藍天上眨著眼睛,深邃無垠的天際神秘莫測,一縷縷輕紗蟬翼似的雲絲在月亮的臉上飄過去,河灘又明亮起來。

  「胡萬春起初是個半文盲,現在是第一流作家了,真厲害。」我說。

  「我們比他基礎好多了,正牌高中畢業。」惠暢說,「自學起來更快。」

  「胡萬春投過二百次稿,才發表了百把字的一篇通訊。」我深感欽佩,對於我們倆都已知曉的這件軼事,總是興趣不衰,「啊呀!我真是缺乏這樣的恒心和耐心。」

  「我相信,我們發表第一篇作品,絕對不需要用二百篇作鋪墊。」他十分自信,用蒿草在水裡狠狠抽打一下,揚起來,「我要是寫過50萬字還不能發表一篇作品,那我就自殺!」

  我缺乏他那樣的自信,也就沒有他那樣的狠心,我說:「搞不了創作,當不成作家,也不必自殺呀!」

  「玩笑一個。」惠暢不在乎地說,輕輕笑了,笑畢,卻深富感情地說,「我他媽的不知怎麼從小就迷上文學創作了!說真的,如果真的搞不出一點名堂,我不知道這輩子該怎麼活著好!」

  「咱們就拿出胡萬春那股傻勁幹吧!」我說,「埋下頭,幹它十年再說。」

  這樣的內容的扯談,不知重複過多少次了。上海的工人作家胡萬春正活躍於當時的中國文壇,《家庭問題》那篇小說使我們十分欽佩,從思想到藝術,甚至情節的鋪展和細節的選擇,都不厭其煩地討論過三五次了。這種討論,到後來往往就離開作品本身,延伸到作家的成長道路上來了。何止一個胡萬春,中國的或外國的,當代的或古代的,所有能搜尋到手的作家文人們的傳記和軼事,無疑是我們最感興趣的交談的話題。

  蟬鳴已經止歇,偶爾有零星的青蛙叫聲從河岸邊的稻田裡傳出。夏夜裡雖然靜寂,卻使我們感到了潛伏著的生命的躍動,無邊的包穀林裡,傳來颯颯颯的綠葉擺動的響聲,小葉白楊在夜風中歡樂地歌唱。我們躺在南源和北嶺之間的小河川道裡,熱烈地又是憂傷地談著文學,談著追求;談到胡萬春,我們就信心十足;可是一談到神童劉紹棠,就黯然神傷了。

  這個神秘的神童帶給我們的,不是鼓舞而是悲哀。他怎麼會在戴著紅領巾的年齡就能發表小說呢?我們倆戴紅領巾念完小的時光,只是對娃娃書興趣十足,連小說這個名詞壓根都沒聽說過,劉紹棠上中學的時候,已經是出了名的作家了;我們已經高中畢業,至今還躺在黃土山中的這一道小河裡胡拉亂扯,一個字也沒上過報紙或雜誌哩!我們猜測他的宗室一定是文墨瀚海,祖蔭厚極,自幼薰陶。然而,從一些零星的資料透露出的事實卻是,他和我們完全相似,出之鄉野,世代農耕。我很喪氣,惠暢也不大樂觀。從劉紹棠看來,文學創作需要天才,我們都暗自懷疑,自己是否具備這份天資?我們對批叛「右派」劉紹棠的文章無暇一顧,卻對那個神童的「神」字感到神秘莫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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