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夭折 >  上一頁    下一頁


  「唉!沒勁了。」我不由得歎氣,「說起這個人,我就冒氣了。」

  「甭忘了,中國雖然有『自古英雄出少年』的古訓,也有『大器晚成』的成語,可見什麼都不儘然。」惠暢是很富於思辨的,「少年時代能成起事的,到底是個別人,多數人是青年和中年時候才露頭。」

  「我們若是『大器』,遲成早成關係不大。」我仍然心裡不踏實,「我們要是『小器』呢?或者根本就不會成器呢?」

  「契訶夫說,『大狗小狗都要叫,就按上帝給他的嗓門叫好了。』」惠暢反而氣更壯了,他忽然從水裡翻起身來,站在水中,大聲說著,像是和誰吵架,亦像是對河川和源坡宣言似的,慷慨激昂起來,「我不是天才。我不是大狗。我是小狗。不,連小狗也不是!我是蛐蛐。不,連蛐蛐也不夠格!我是醋蛛兒,上帝只給了我一個破尿罐的嗓門,我要叫!多一個人的叫聲,世界就多一份聲音!醋蛛兒的叫聲雖然難聽,它還是拼命地叫著!它沒有因為有百靈子而抿嘴不響!如果只有百靈子而沒有醋蛛兒,世界也就單調了……」

  惠暢赤裸全身,慷慨激越的思辨,使我大受鼓舞。我為自己的怯弱而難堪,忽然也從水裡蹦起來,和他站在一起,狠聲說:「我也權當自己是一隻醋蛛兒……」

  「咱們往後誰也不許再說洩氣話。」惠暢說,「人家是人家,我們是我們!」

  夜深了。當我們又鼓起勁頭的時候,肚裡卻餓了。許久以來,我已經沒有吃過饃饃了,晚飯通常是一鍋綠乎乎的野菜,點綴著幾粒黃燦燦的包穀糝子。現在回到家裡,自然無法找到任何可以充饑的食物。他家的狀況和我家不相上下,也不會有什麼可以指望填充肚皮的東西。於是,他去扒拉柴禾,我就悄悄溜進早熟的包穀地裡去摸幾穗嫩棒子。沒有辦法,未來的兩位文豪,現在不得不屈身喪德去……

  火苗在柴枝上跳躍,從這一枝上又躥到那一技上,呼呼呼燒燃起來,高高的堤壩擋住了火光,躥起的柴煙與朦朦朧朧的夜空攪和在一起,不大分辨得出來,河灘裡的守田人不會發現我們的蹤跡的。

  我和惠暢坐在火邊,再沒有勁頭談論其它什麼事,肚子太餓了,目不轉睛地盯著綠皮的嫩包穀棒子,在火焰烘烤中逐漸變成白色,繼而變成黃色,接著就燒成黑色了,發出吱吱吱的細微的響聲,隨之有一股奇異的香味飄散開來,刺激人的鼻膜,撩撥人的食欲,肚子裡受到這樣美味的食物的誘惑,翻江倒海似的蠕動起來,發出咕咕咕的叫聲,嘴裡也溢滿了口水。我簡直忍耐不住,等待不及了。

  「聽說巴爾紮克一度也很窮……」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一聲很重的咳嗽,從堤壩頂上傳下來,震得自命為受大任於天地的我倆,同時驚恐地揚起頭來,就看見了堤壩了兀然站著一個人,半截鐵塔似的,右手裡攥著一柄梭鏢。我一眼看出,這是看守莊稼的馬羅。

  惠暢有點慌,似乎忘記了自己是將受大任的偉人,怯生生地悄聲問:「這是誰?怎麼辦?」

  我與馬羅已經有過一次交往,半月前,他曾經邀請我到他在河灘看守莊稼的庵棚裡,親自給我犒賞過一頓燒烤包穀棒子。被他抓住嚴懲不貸的,是那些用麻袋偷下棒子到城裡去賣錢的真正的賊;對我好像比較客氣,不過是燒幾個充饑罷了,他不會過分計較的。

  他依然站在那裡,瞅著我們問:「誰?」

  「馬羅大叔,阿克西尼亞今晚沒來嗎?」

  他嘿嘿一笑,把直豎著的梭鏢放倒了,「是你個崽娃子,我當是賊夥哩!」河堤是用水泥和河石漿砌的直面,又光又滑,他下不來,繞那邊的小路去了。

  惠暢噓出一口氣,釋然了,坐下來。

  我給他介紹,這是我們村一個老光棍,終年四季,給生產隊看守莊稼,夏收看守麥子;秋天守護包穀和棉花;冬春兩季,吆攆拔食麥苗的大雁。他在河那邊的村子裡有個情人,常常在夜靜時涉過小河來,在他的小庵棚裡幽會,那幾乎是公開的秘密,我稱她為阿克西尼亞。馬羅雖然沒讀過《靜靜的頓河》,卻知道我說的是誰,指的是哪一檔子事。

  馬羅已經走到火堆跟前,扔下梭鏢,準備找一塊地方坐下來。

  「葛利高裡大叔,歡迎你。」惠暢抓住馬羅的胳膊,「你真是個浪漫的人兒哩!」

  「你可甭聽他胡糟踐我!」馬羅哈哈一笑,佯裝斥禁的口氣,對我說,「你盡給我造謊!」

  「咋能是我造謊呢?」我故意逗他,「馬羅叔,你對月亮發誓,有沒有一個阿克西尼亞?」

  馬羅從火堆裡捏起一粒火星,按到煙鍋上,喉嚨裡發出咯咯咯的憨笑,得意地仰起頭,淡淡地說:「那是牛年馬年的陳事了。而今那個可憐人,日月恓惶哩!我可憐她,周濟她一升半鬥……人家娃兒大了,咱還不自覺行嗎?」

  「馬羅叔哎!」惠暢親熱地叫。他對馬羅十分感興趣,眼裡閃出生動的光芒,說,「你一年四季給隊裡守護莊稼,很辛苦了。」

  「不苦。」馬羅頭一擺。

  「真不容易哩!秋天下陰雨,冬天下雪……」

  「人家隊長給咱工分哩!」

  馬羅吐不出一句更崇高的話,惠暢有點失望地閉了嘴。他大約想聽聽馬羅說出諸如「為集體咱不怕冷」之類的話,然而他只能失望。

  「你們倆說你們倆的話吧!」馬羅自動撥著火,翻搗著已經燒得黑乎乎的包穀棒子,義務為我們服務,「有文化的人說話,中聽!鄉村人盡說粗話。」

  「我們說話有啥好聽的?」惠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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