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四妹子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二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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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同志尊姓大名?」 「呂克儉。」 「多大年齡?身子骨還好吧?」 「好好!六十多了。」 「你什麼時候開始想到創辦家庭雞場!」 「唔……大概在過年那陣。」 「你不怕……『砍尾巴』嗎?」 「砍啥尾——巴?」 「資本主義尾巴。你過去受過砍尾巴的苦嗎?」 「那……當然還是怕。」 「你又怎麼克服的呢?」 「我……」 四妹子看見,老公公侷促不安地搓弄著小煙袋,結結巴巴,鼻尖上冒出細密的汗珠子。他求救似地瞅一眼四妹子,希望她快出場,回答這個洋人的問詢。四妹子偏是裝做沒有看見,繼續做自己的事。她聽見,記者又問技術方面的事,怎樣防疫,怎樣餵食,怎樣解決雛雞死亡的困難……老公公終於不耐煩地站起來,從她手裡奪過木鍁,說:「你去給他說去!」 她應答了記者的提問,送走了客人。過了兩天,縣婦聯主任和公社婦聯主任乘坐吉普車來登門做調查研究,四妹子又把兩三位女領導人引到老公公面前,要老公公回答她們感興趣的一切問題,弄得老漢更加不好意思。直到婦聯主任表示夠關心之後,乘車離去,老公公迫不及待地責問四妹子說:「你這個娃呀!你辦的雞場,人家來了就該你應酬嘛!你把我推到人面兒上,我又不知道那些什麼『溫度』,『食量』,『成活率』的事,淨叫我受洋罪……」 四妹子揚起頭,裝出一副傻樣兒說:「凡是外面有客人來,理當你老人家接待應酬,這是咱家的規矩。俺小輩人咋能多嘴多舌……」 「呃……嘿!」老公公噎住了,反而說不上話來。他現在才明白了三兒媳婦的心計,意在報復他對她的二姑的那次不禮貌接待。她可真是心眼多端。老漢又一時不好意思否認自己的家規和家風,氣悶悶地抽起煙來。 四妹子怕老公公真的犯了心病,又裝作毫不介意地說:「爸吔!其實我是故意讓你跟那些幹部多接觸接觸。我看你總是怯那些幹部。你接觸多了,也就明白,他們是幹部,可也是人,沒啥好害怕的……」 那位記者的文章在報紙上一發表,四妹子的小院裡就更加熱鬧,好多有組織的代表團前來參觀,從早到晚絡繹不絕,縣委書記和縣長來了,大加讚揚,說她是他們領導下的河口縣的第一個養雞專業戶,應該大大地宣傳一番,她給全縣的婦女蹚開了一條致富的門路,無疑是一個典型。有人要請她介紹經驗,有人要總結她的最新材料。有人來說要寫她的報告文學。有人要她填一張表,補選縣人民代表…… 她被熱情的波浪包圍著,衝擊著。她不能離開屋院了,給南工地食堂送雞蛋的事也辦不到了,老公公主動承擔了。 老公公第一次給南工地食堂送雞蛋回來,把一根甘蔗塞給孫子,然後從內衣口袋掏出錢來,交給她。她從老公公手裡接過錢的時候,突然想起剛到這個家庭以後,老公公給她五塊錢並且因為她花掉了而鬧出家庭糾紛的事,現在,老公公向她交錢了。 這天晚上,吃罷晚飯,一家人都在逗著小兒子取笑,四妹子從抽屜裡取出五十塊錢,對老公公說:「爸吔!你和俺媽給我幫忙整一月了,這是我給你們二位老人的工資,每人按二十五元一月,這是五十塊。日後,養雞場發展了我再給您增加……」 一家人全驚呆了。老公公瞅著她,半天才說:「這算啥話?啊?這算啥話!一家人,還發工——資?那我跟你媽不是成了你長工了?」 老婆婆也附合說:「你不怕人笑話嗎?失情薄意的!」 建峰卻不開口。 四妹子說:「我不能讓您二老白乾呀!社會主義的分配原則是:按勞取酬。您幹了就該有報酬,這是合情合理的事。」 「哈呀!哪有老子掙兒子的錢這號事?」老公公說,「我要錢做啥?只要你們過得好……」 四妹子卻毫不動搖:「你要是不受錢,我就不好讓您二老繼續幹下去了。我就要另外在村裡雇人……」 老公公更加吃驚,睜大眼睛:「你可不敢胡來!雖說目下政策寬了,雇人可是剝削,是共產黨頭號反對的事!」他自解放以來,最擔心的就是怕被升格為地主——剝削階級,而鄉村裡作為剝削的最主要標誌,就是雇工。 「我不怕。」四妹子說,「我給人家開工資。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剝削。」 「既是這話,你先甭著急雇旁人。」老公公把五十塊錢接過來,「我就收下這錢,免得你再雇旁的人來,日後萬一有人追究起來,我說是給兒子幫忙,也留一步退路……」 過了幾天,那位解記者又來了,詢問雞場的發展。四妹子卻想,記者們消息都很靈通,就探問可不可以雇工和雇工算不算剝削的事。記者似乎還沒有獲得這個具體問題的權威答案,說得含含糊糊。由此卻引出了四妹子給公公婆婆開工資的事,解記者大感興趣,追根刨底,問得四妹子簡直都無法回答了。幾天之後,報紙上就有一條顯赫的標題—— 媳婦給公婆發工資 ——中國農村家庭結構的質變 四妹子接到解侃寄來的報紙,看了,看得似懂非懂。她真服了這個耍筆桿子的,一件在自己看來毫不起眼的小事,讓他給分析出那麼多的意思來,真是了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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