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四妹子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二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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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公公不耐煩了,放下盛滿飼料的盆子,索性走回來:「嫌我有毒?你自個送進去!」 四妹子笑了。老公公心裡犯了病了。她笑著解釋:「爸吔!我送進去,也要踩踏一下石灰。我每一回進雞圈,都要過這一番消毒手續的。你老甭犯心病,這是防疫要求,不敢違犯。」 老公公好像聽進去了,再次走向雞圈的柵欄門兒,在石灰堆裡踩踏了一下,端起盆子,走進去了。 四妹子挑著水桶走出門,忍不住笑了。老天爺,她在指撥著老公公啊!他居然聽她的話了!他是呂家堡屈指可數的幾個精明強悍的莊稼把式,總是別人詢問他的時候多,在鄉村的莊稼行裡,沒有難得住他的活路或技術。他又是一位家法特別嚴厲的家長……然而她吩咐他要做的衛生防疫制度,他卻遵守了。 四妹子再挑回一擔水來。剛進街門,她聽見老公公大聲嚴厲地指使老婆婆說:「在石灰堆裡踩踏一下。腳上有毒。衛生防疫不敢馬虎。記住,每回進雞圈,餵食也好,收雞蛋也好,不管我在不在跟前,都要在石灰堆裡把鞋底子蹭一蹭。」 四妹子笑了。 老公公聞聲扭過頭,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大聲解嘲地說:「你甭看我老腦筋。我信科學哩!那年,政府把化肥送來,沒人敢買敢用。好些人說,咱用大車給地裡送糞,麥子還長不好,撒那麼幾斤白麵一樣的東西,還能指望長麥子嗎?我買了用了,呵,那一年,就咱家的麥子長得好!我信……」 吃了一點幹饃,喝了幾口開水,四妹子把兩個墊著麥草的雞蛋筐子綁捆在自行車上,對兩位老人說:「十二點時喂一次,五點鐘再喂一次,按比例搭配飼料。雞蛋要及時拾了,窩裡堆得多了,就容易壓破了。」說完,她把車子推出街門,兒子鬧著要跟她去。婆婆好勸歹勸,才把那嚎啕大哭的小子拉扯走了。 四妹子跨上車子,清晨的風好涼爽啊! 每天早晨,天剛放亮,老公公和老婆婆就前後相隨著來到四妹子的雞場,動手清理雞場裡的髒物,打掃衛生,然後挑水拌料,像工人上班一樣及時。有時候老人來的時候,她和建峰還在酣睡,聽見老公公故意驚擾他們的咳嗽聲,慌忙爬起,奔到院子,拉開街門門栓,把等候在門外的二位老人迎進門來,心裡常常很感動。 建峰擦洗了臉,推動車子,匆匆走出街門,趕到桑樹鎮自己開設的電器修理鋪去了。 四妹子隔上一天兩天,就要趕到南工地去賣雞蛋。這個南工地,實際是一家兵工廠,興建之初,是建築公司的南工地,工廠建成後,建築工人早已撤走了,當地村民仍然不習慣叫兵工廠的名字××號信箱,仍然稱作南工地。前幾年,四妹子倒販雞蛋的時候,從來也不敢光顧這家兵工廠的家屬院,寧肯多跑二十幾華里路,送到人際陌生的西安東郊的工人聚居區去。南工地的大門口有警衛,而家屬院的門口往往有供銷社派來的幹部,專門在那兒盯哨,抓獲敢於偷賣雞蛋的人……現在,南工地大門口外的水泥路兩邊,全是臨近村莊出售農副產品的農民,各種應時蔬菜,瓜果,鮮肉和鮮蛋,一攤緊挨一攤,沿著大路鋪開下去。有人在路旁蓋起小房子,出售生活用品;飯館,理髮店,酒館,也開始營業了。四妹子到這裡來出售雞蛋,再不必擔心供銷社幹部來沒收雞蛋了,真是感慨系之! 她隔一天頂多隔兩天來賣雞蛋,太費時了,把雞場的繁重的勞動全都擱到兩位老人肩上了。她與南工地的職工食堂的採購員認識了,達成協議,每天後晌給食堂送三十斤雞蛋,每斤價格隨著市場價格的浮跌而升降,一般低於市場一毛錢。食堂圖得省事,又撿了便宜,又保證能吃到最新鮮的雞蛋,四妹子也省去了整晌整天在那兒坐待買主的麻煩,兩廂滿意,她在後晌給南工地送一趟雞蛋,早上和中午就能悉心照管雞場了,也能使兩位老人梢事歇緩了。為了確保這種關係得以持久,四妹子就用一隻盒子裝上三五十個雞蛋,送給那位採購員。 四妹子養雞獲得成功,獲得了令人眼熱心熱的經濟效益,消息不脛而走,四處傳揚,終於有一天,一位陌生人走進院子來了。 來人自我介紹說,他叫解侃,乾脆叫他小解好了,他說他是城裡報社的記者,專門採訪她來了。四妹子聽著介紹,把他遞給她的記者證還給她,看著他白淨的臉膛上,卻蓄著一絡小鬍鬚,黑茸茸的,頭髮披在後脖頸上,這是很時新的男青年的打扮。她突然揚起頭,對正在拌料的老公公說:「爸吔!這位同志尋你哩!」說著,就從老公公手裡扯過木鍁。老公公迷惑地瞅著那位穿戴打扮與鄉村人相去太遠的年青人,坐到樹蔭下的小桌旁,一邊招呼客人喝水,一邊警惕地用眼睛瞄著他在兜裡掏筆記本和鋼筆,四妹子裝作什麼也不曾留意,在木盆裡翻攪飼料,心裡卻想,老公公在家裡是一尊至高無上的神,三個兒子和三個兒媳以及孫子們,都不能違拗他,他和晚輩人之間有一道威嚴的臺階,然而面對這樣一個小小年紀的外來人,一個記者,老公公眼裡除了警惕和戒備之外,還有一縷害怕的神色,是一種在佯裝的大方掩遮之下的複雜的表情。她聽見老公公和小記者很不順暢的答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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