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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四妹子坐在炕頭吃著飯,婆婆已經解開兒子的包單,重新換上一條尿布,瞅著孫子的臉兒,笑盈盈地讚賞那個鼻子。四妹子一扭頭,那小子擠眯著雙眼,滿臉是茸茸的黃毛,鼻子也看不出有多麼棱骨,甚至有點醜不堪睹。她第一次看見剛剛脫離母體的嬰兒,真是不大好看,婆婆卻看不夠似的笑盈盈地看著。

  「你爸讓我看看娃兒的鼻子高不高,」婆婆動情地說,借機也巧妙地傳達了老公公對這件喜事的問候。尚未出月,他一個男人家不能進入兒媳的「月子屋」,婆婆說,「你爸那人窮計較,他說自小看大哩!凹凹鼻子的人,多是苦命人,沒得大出息。高鼻寬額的男娃娃,才能出脫個男子漢大丈夫!唔——這崽娃子的額顱也寬得很!」

  「媽吔!你乾脆說他日後能當省長算咧!」四妹子說。她也動情了。不管這孩子將來成龍成蟲,老婆婆和老公公的真心疼愛已經在孩子剛剛落草的第一個早晨就表現得夠充分了。她恨不起婆婆也恨不起公公了。她一把抱住婆婆的脖子,親昵地呢喃著,「媽……媽吔……」

  兩位嫂嫂也拿著雞蛋來了,禮儀性的探望。

  二姑當天後晌就來了,破了俗,本該三天之後才能來。她迫不及待,帶著小米,大米、紅豆、雞蛋和紅糖以及上等細面饃饃,裝滿了兩個竹條籠兒,用挑擔挑來了。

  建峰皺著眉頭,看著兒子的臉:「好難看呀!一臉黃毛!」他傻愣愣地說,「電影上那些剛生下的娃兒,又白又胖……」他又笑了,猛地貼著她的臉說,「不管怎樣,咱的種嘛!」看見二姑進來,他倉慌地站起來,羞得不知所措。

  二姑夜晚沒有回家,和四妹子睡在一起,叮嚀她怎樣給孩子餵奶,換尿布,決不能在坐月子的時日裡做活兒做飯,更動不得冷水,那是要留後遺症的。其實,這些事兒婆婆早給她叮嚀過了。二姑又悄悄說,不准建峰和她來那事,為了保險,讓婆婆晚上和她陪睡,也好照管孩子……

  這個小生命來到這間泥瓦小屋的時候,中國大地上剛剛發生過一場驚天動地的震動,「四人幫」垮臺的強大衝擊波,在一幢幢新牆老壁上回蕩。然而這個鼻樑骨多棱骨的碎崽娃子,卻無法領受他的年輕父母和備受艱辛的爺爺、奶奶心頭的強烈感受。

  兒子睜眼了,眼睛好大。兒子會笑了,咧開漂亮的嘴唇,黃毛早已褪淨,白格生生的臉蛋子招人忍不住吻他。鼻樑隆起,像爸爸更像爺爺。兒子會翻身了,翻到炕底下,摔得額頭上隆起一個疙瘩,婆婆狠聲罵她不經心,兒子會坐了,會立了,會牽著大人的手挪步了……終於,他自己在新莊基前的土路上能跑步了。

  整整一年半的時間裡,四妹子懷裡挾著娃娃,為他擦屎,給他餵奶,防備他翻跌摔倒。她出不了遠門,連工分也掙不成了。她管孩子。她做飯掃院,完全成了出不了大門的家庭婦女了。她真有點急了。

  呂家堡的世事全亂了套。那些在「四清」和「文革」中受整挨挫的幹部和社員,那些被補訂為地主富農的「敵人」,白天黑夜跑上跑下,跑公社,跑縣政府,在呂家堡東跑西跑更不在話下,急頭急腦地要求給自家平反,甄別,賠償損失,退還房屋。那些整過人的人終日裡灰頭灰臉了。那些受過整的人,自然結成了一種聯盟,在一切場合裡互相呼應,互相撐腰,對付那些整過他們的人還在繼續玩弄的新的招數。為了擴大陣線,幾次有人走進四妹子的新屋,可著嗓子罵那些還在臺上的幹部簡直不是人,簡直連六畜也不如,把他們整慘了,譬如四妹子販雞蛋的事,他們也鬥她,沒收雞蛋,現在應該要求公開平反,退還損失。

  四妹子表示熱烈的響應,然而卻沒有實際行動。她無心。她想,鬥了批了已經過去了,平反也給不了她任何實際的好處。沒收過的十來塊雞蛋錢,退了也沒多大意思,她已經瞅著了一筆生意,尤心管訚平反不平反的事了。

  她從旁人口中得知,南張村大隊為了給平過反的人退賠經濟損失,把庫存的儲備糧拿出來賣哩,每斤二毛錢,卻不零售,嫌麻煩,最少起數是一千斤。好多人看著便宜,卻沒有現款。四妹子的心按不住了。

  她把娃子塞給婆婆,說她要出遠門了,娃子已經斷奶,只需給他喂點羊奶和饃饃就行了。她跑到二姑家,開口借下五百塊錢,當天晚上就到南張村買下了一噸半小麥,裝上了雇來的北張村大隊的小拖拉機,連夜晚拉到桑樹鎮麵粉加工廠,小麥就變成了一袋一袋摞得山高的麵粉。趕天明,她站在小四輪拖拉機駕駛員的後邊的連軸上,不斷地叮囑小夥子小心駕駛,在車輛行人越來越稠密的城市近郊的公路上奔馳,目的是火車西站,那兒聚居著鐵路工人,搬運工人,大多是重體力勞動者,比農村人的飯量還要大,公家定量配給的糧食常常吃不到月底,她在過去賣雞蛋的時候,曾經義務為幾戶搬運工在村子裡偷偷買過糧食。

  市場早已解凍,活躍起來,糧食也上市了,小麥降到三毛五一斤,她現在決定把麵粉按小麥的價值出售,因為她購買的小麥便宜。關鍵要快快出手,多拉多跑一次,比在價格上死扣要有利得多了。果然,滿載麵粉的小拖拉機在那些小草棚區一停下來,就有人打問,就成交了,一頓飯工夫,傾銷一空了。

  她脖子上掛著一隻帆布包,收來的錢全都塞進去,來不及清數。直到賣完,她看著裝得鼓鼓的帆布包,竟不敢動手數了,更不敢從脖子上卸下來。

  她把駕駛員領到就近一家飯館,管飽吃了一頓,又回到車上。她把一張大團結塞給駕駛員,做為對他的犒賞,至於運費,將來與北張村生產隊一次結清。

  她對他說:「趕回南張村,再買一噸半小麥,連夜到桑樹鎮加工,趕明日一早再來,我再給你十塊,怎樣?兩天兩夜不睡覺,撐住撐不住?要是撐不住,我另找拖拉機。」

  「沒問題,嫂子!」小夥子把錢裝進腰包,恭敬地叫她嫂子,雖然以前並不認識。他說,「加工小麥的時光,我正好可以睡覺,你可是連軸轉啊!只要你撐得住,我沒一點兒問題,走吧!直接去南張村?」

  「南張村。」四妹子說。

  「你不回家去看看?」

  「不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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