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四妹子 >  上一頁    下一頁
二十六


  連著三天三夜,車輪子不停轉,人也不停手腳。第四天清早,她賣完了麵粉,照例給小駕駛員在小飯館買了飯吃,她破例塞給他二十塊錢,小駕駛員毫不客氣地塞進腰包說:「感謝嫂子!我送你回家吧!」她搖搖頭說:「不。到桑樹鎮。」他就頭也不回地開到去桑樹鎮的路上了。四妹子坐在小拖斗裡,瞅著小駕手落滿黃塵的腦袋,心裡想,她給他錢,叫他開哪兒他就開到哪兒。他開北張村生產隊的拖拉機,隊裡給他計工分,每天有一塊錢出車補貼,連工分價值合起來超不過兩塊錢,她給他十塊,最後這回給二十塊,他自然能算得來哪個多哪個少,他幫她賣面,還叫她嫂子。她扶著拖斗上的欄杆兒迷迷糊糊睡著了。

  她被他搖醒,桑樹鎮到了。她把小麥加工後的鼓皮存放在麵粉加工廠的倉庫裡,有一千多斤哩,她給公社奶牛場打電話,依公家的價格賣給奶牛場。奶牛場場長喜悠悠騎著自行車跑來,辦完轉了手續,把錢交給四妹子,就去提貨了。四妹子把錢同樣塞進帆布袋裡,旋即跳上拖拉機,給小駕手說:「現在開到你們北張村,給隊裡交車費,一切手續全完了。」

  天擦黑,四妹子脖子上掛著那只鼓鼓的帆布袋兒,走進呂家堡村子。廣播上又在傳人開會,大約還是給什麼人平反的事。她冷漠地轉過身,從一條背巷走向自己的小院。她一腳踏進門,建峰從炕上翻身跳下來,像看一個不速之客一樣從頭到腳打量著她,驚嚇得眼裡失了神:「我的天啊!你幹啥去了?我就差點沒去監獄尋你了!你看看,你成了啥模樣?」

  她坐在木凳上。成了什麼鬼模樣呢?她從櫃子上拉過小圓鏡兒一照,自己也認不出自己了。她的頭髮象從麵粉和黃土裡擺拂過一般,黃裡透白,污垢把鼻樑兩邊的窪兒都填平了。嘴唇燥起一層幹黑的皮屑,而眼睛像是充了血的火球。三夜四天,她沒有睡覺,也沒有洗臉,捲入一種瘋狂的興奮之中,直到南張村的儲備小麥處理完畢。

  建峰已經端來一盆水,放在腳地,讓她洗,她草草洗了臉,把脖子上的書包卸下來,扔給他,說:「你數數。」自己就勢倒在炕上。

  建峰解開書包,嚇得奔得炕邊,把她猛地拉起來,摟著她的肩膀:「你搶人來?」四妹子淡淡地笑笑,推開他的手,就躺下了。

  建峰數完錢,碼完大票小票,鎖進箱子。把四妹子的鞋襪脫掉,把低垂在炕邊的腿腳扶上炕去,幫她脫了棉衣,棉褲,再把被子蓋嚴。他脫了自己的衣服,貼著她睡下來,把她摟在懷裡,輕輕地捶著她的背說:「我的……你呀!你……真個是個……闖王!」

  四妹子睡得好死!

  建峰突然想起父親。媽媽和爸爸,一天三回跑過來,問她的確鑿消息,現在還懸著心哩!他爬起來,穿好衣服,外鎖上門板,急匆匆跑回老屋裡,悄悄告訴兩位老人,說她完完整整地回來了。從她頭上和身上落下的麵粉看,她確實是做了那樁生意。建峰在四處打問媳婦的下落時,有人說在去西安的路上見到她坐在拖拉機上,車上裝著麵粉,而南張村處理儲備糧的事無人不曉,這是很容易聯想到一起的事。爸和媽都嚇得什麼似的,一再叮囑說:「掙下幾個錢算了。心甭太狠!目下亂世,甭看政策寬了,說不定啥時月又殺回馬槍!」

  媽說:「快把娃娃抱回去,跟他媽睡去。娃兒三天三夜沒見媽媽的面,剛才還跟我要他媽哩!」

  建峰笑笑說:「算咧!她已經睡下了。她太累了,回到家,沒脫鞋就睡著了。讓她好好歇一宿,甭叫這碎貨搗亂……」

  媽媽的嘴角撇了撇,不言而喻的眼色在說,你倒會心疼媳婦……

  這一年的春節,小兩口過得紅火,過得熱鬧。四妹子給她和建峰制做了一身新衣新褲,都是當時鄉村裡最時興的「滌卡」布料,而頭生兒子更不用說了。酒肉衣食的豐盛和闊綽,並不能掩蓋小兩口之間的分歧,從大年三十晚上包餃子時開始爭論,一直到過罷小年——正月十五元宵節,這場爭論仍在繼續。四妹子打算辦一個小型家庭養雞場,她既可照管孩子,又能免去四處奔波,收入也不會錯的。建峰則主張到桑樹鎮開一個電器修理鋪店,讓她給他記帳,管孩子,做飯,根本用不著養什麼雞呀豬呀的。

  「讓我去當老闆娘?哈呀!我這心性可服不下!早晨給你倒尿盆,一天三頓給你做飯,晚上給你數錢,這……舒服倒是舒服,可我會悶死的。」

  「你養雞能掙多少錢嘛!那些剛出殼的小雞,買十隻活不了一隻,你去問問隔壁鄰居的嬸嬸嫂子就知道了。」

  「這你就甭管了,我已經把一本『養雞知識』念得能背過了,我按科學辦法養雞,嬸子和嫂子們只會老土辦法……」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