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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四妹子爬上炕,打開箱子,取出一厚迭人民幣來,摔到建峰懷裡:「我挨批判鬥爭,就換來這些錢……」

  建峰捏著錢,卻沒有扭動指頭去數它,久久地瞅著,淚花湧出來了。他的妻子,他的媳婦,他的這個四妹子,背著公家人,也背著自家屋裡的老人和兄嫂,甚至背著自己,起早摸黑,做賊一樣地販賣雞蛋,攢下了這麼多錢!他不僅沒有疼愛過她,而且冷言冷語地訓斥她,怕她給他家惹下災禍……現在,他捏著這一摞大大小小的票子,手兒抖了,心兒也顫了。他猛然把剛剛爬下炕來的四妹子摟進懷裡,貼著她的臉啜泣起來。

  四妹子一早爬起來,就走進四嬸家裡去。四嬸三女一兒,女兒出嫁了,兒子上完大學,戀愛下一位女同學,在西安居家過日子。四嬸在西安住了不到一月,就跑回呂家堡來,說她住在城裡,頂困難的是拉屎,在那個房屋裡的小廁所蹲不下去……四嬸一個人住了一院房,兩間廈屋空閒著。她一張口,四嬸就應承了,而且愛昵地打了四妹子一巴掌,說什麼給房租的話,太小瞧她了,四嬸說難得她來住,有個伴兒,也能拉閒話了。

  她立馬動手打掃廈屋,指使建峰盤壘鍋臺。當她和建峰整整忙到天黑時,所有的家當都從老屋搬遷到村子西頭四嬸家的廈屋裡來了。一切安置停當,她最後才收拾炕面,鋪上葦席,鋪上褥子,單子,今黑夜就要在這裡下榻了。這裡,遠離那位家法甚嚴的老公公,她可以和建峰說話,可以說甜蜜的悄悄話,可以笑,也可以唱,再不耽心老公公訓斥了。她從心底裡感到解放了。

  她在他盤壘的新鍋灶下點燃了麥草,漚出一股黃煙。風箱是臨時借來的,鍋也是借下的。她輕輕拉著風箱,心裡舒坦極了。她在老家陝北沒拉過風箱,那裡全是吸風灶。她在公公的眼皮下拉風箱,心裡總是很緊張。現在,她悠悠地拉著風箱,火苗一撲一閃,第一次覺得做為一個家庭主婦的自豪了。建峰蹲在鍋臺前,看看前邊,又站起看看後邊,問她吹風順不順。她不說話,只用眼睛回答他,嫵媚而柔情:很好很好!一切都好極了!

  她溫下一鍋水,舀下一盆,讓他洗一洗身子。他坐在矮凳上,吸著一支煙,說:「我累死了,先歇一下。你先洗吧!瞧哇,四妹子,你渾身上下抹得像個灶王婆了!」

  她關了門,與四嬸隔絕了,四嬸有早睡早起的習慣,已經睡下了。她脫了衫子,又脫了褲子,在電燈光亮裡,脫得一絲不掛,在水盆裡暢快地洗起來。

  「轉過來,對著我洗。」建峰說。

  她依然背對著他,說:「你不怕冒犯……你爸的家法嗎?」

  一句話頂得建峰沒法開口了。

  她痛快淋漓地搓洗著身子,已經明顯肥脹起來的乳房抖顫著。她聽見建峰走到她背後的腳步聲。他討好地說:「我給你擦擦脊背……」

  「你不怕冒犯你爸的家法……」

  「不許再提說那些話!」

  她聽見一聲吼。她被他鐵鉗一樣硬的雙手鉗住了肩頭。他把她猛然扳轉過來。她看見他一雙惱羞成怒的臉孔。她嚇住了。稍一轉想,她又喜了,從來沒見過他的這一副凶相,倒是像個兇悍的男人!「不准再說……」他緊緊瞅著她的眼睛,依然兇悍。她意識到自己幾次三番的挪揄的話,惹惱了他了。她瞬間變得纏綿而又溫柔,撒嬌似地撅起嘴唇,眉眼裡滑出並非真心挖苦他的懺悔,在他漲紅的臉上親了一口,就把毛巾塞到他的手裡,昵喃地說:「要給人家擦背,還這麼凶呀!我的三哥哥……」

  夏夜的溫熱的風,吹動四嬸家院子裡的梧桐的葉子,嚓嚓嚓響,屋後坡崖上的蟈蟈吱吱吱叫。屋裡剛剛刷過的白土漿水,散發出一股幽幽的泥土氣息。

  「四妹子,再甭說那些話了……」

  「嗯……」

  在四嬸家的廈屋裡借住了半年時光,秋收一結束,四妹子就在生產隊撥劃給她的新莊基地上蓋起了兩間新廈屋。到陽曆年底,新屋的地面還沒有完全幹透,她就千恩萬謝過四嬸,與建峰高高興興搬進自己的新屋。雖然四嬸真心實意地挽留她們繼續住下去,堅決把她塞給的房租錢再塞回她的口袋,四妹子還是毫不動搖地搬進自己的新廈屋裡住下了。她已經臨產了,隆起的肚子十分顯眼,按醫生推算的預產期已經到了。關中鄉村有一大忌諱,孩子必須生在自家炕上,絕不能不自覺不知趣而惹人心裡煩惱呀!也真是神差鬼使似的,剛搬過來的頭一晚,黎明時分,孩子落草了。

  四妹子疲倦極了,躺在炕上,一動也不想動。屋子裡新鮮的泥腥味兒,混合著屋頂的新椽新檁條所散發的木頭的氣味。孩子有了,那個滿臉黃毛的小子就躺在身邊。房子也有了,她的血就滲在這土木結構的新廈屋尚未完全幹透的腳地上。她終於有了自己的窩,自己親手築成的窩呀!多不容易!

  老婆婆在院子裡那間草草搭成的小灶房裡扯著風箱,一會兒,她給她端來一碗煮成豆腐腦一樣軟的雞蛋。一會兒,她又給她端來熬煮得恰到好處的小米米湯,一碟用熟油潑過的鹹菜,幾塊烤得金黃酥脆的白麵饃片兒。她吃著,嚼著,看著婆婆露出在頭帕下的銀白的頭髮,慈祥虔誠的神態,她湧出眼淚來了。她的親愛的生母遠在陝北的山旮旯裡,尚不知她已經給她生下一個小外孫了。按照關中地區鄉村的風俗,婆婆服侍月婆是義不容辭的責任,因為兒媳給她生下了孫子,把本門裡的繼承人又朝前延伸了一代。四妹子禮讓婆婆和她一起吃飯,婆婆拒絕了,她推諉說一會兒還得給老公公做飯,急匆匆地走了。婆婆夠忙的了,一雙解放腳要來回奔跑在老屋和新廈之間的村巷裡,一天要做六頓飯,然而看不出她有什麼厭煩情緒……一個新生命的誕生,把她和她的積怨沖淡了。

  「這碎崽娃子的鼻子多棱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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