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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這樣——」她說,「你甭做難。這五塊錢,算是我借咱爸的,你給他說響,我遲早給他還了。」

  「不不不——」他尷尬地笑笑,「不是這個話嘛!」

  「建峰——」她低低地叫,「我說的是真話,不是耍笑你。我今日敢花五塊錢,實在是饞得受不了啦!你知道,我有了,三四個月了。我也不知道,自肚裡有了這東西,嘴裡饞得……」

  「你該早說……」建峰說。

  「早說啥?你不知道,咱媽也不知道?」她說,「可我連……」她說不下去了,委屈得想流淚。看著街道上擁擁擠擠的男男女女,她忍住了淚,說,「你不替我想,也該替自個的後代想想。我要是生下來個瘦猴猴,你就後悔了!」

  建峰悶下頭,輕聲唉歎一聲。

  「我給你懷了娃娃,瞎好沒人問我一句。我噁心得吃不下飯,你媽不管,你也不管。」四妹子氣恨地訴說著,「你爸養的那頭老母豬,懷下豬娃了,他一天三晌給餵食飲水,給搔癢癢捉蝨子……我連一頭母豬也不如!」

  「四妹子,你聽我說——」建峰急了,忙解釋說,「我實在沒一分錢,有心也用不上,再說……我也不懂該做啥。」

  「沒錢歸沒錢,話該有一句吧?」四妹子並不接受他的解釋,「你爸封建到連一句話也不許你跟我說嗎?」

  建峰又低下頭,難受地唉歎著,悶了半晌,委婉地說:「咱爸脾氣不好,面冷,家法也大,我也沒法子,可你慢慢就知道了,咱爸心好,昨黑給我說,看病剩下錢了,叫我給你買些想吃的東西。咱爸說,屋裡家大人多,不好給你另喝單吃,借這回看病,想吃啥買啥……」

  「呵!多大方!」四妹子冷笑一下,「就給下五塊錢,真要看了病,能剩幾毛?還『想吃啥買啥』哩!」

  「咱家……唉!沒錢!」建峰說,「糧食賣下五百塊,全給親戚還了帳,是為我娶你拉下的爛帳……」

  「窮也罷,富也罷,反正我進你家門樓快半年了,今日頭一回花下五塊錢。」四妹子淡淡地說,「你給老人說,今日我亂花的錢,算我借下的,我日後還給他。這樣——你也好交帳咧!」

  五塊錢,把一個和睦賢良的十口之家攪得人仰馬翻了!自信而又威嚴的家長呂克儉老漢,氣得心口疼了,躺在炕上起不來了。

  克儉老漢躺在炕上,腦子裡不時浮出那不堪回味的一幕場景——他剛從地裡走回村子,就瞅見自家門樓下圍擠著一堆人,這是鄉村裡某個家庭發生了異常事件的象徵。他心裡一緊,外表上仍然不現出慌張,走到門樓下的時候,就聽見院子裡的對罵聲:

  「看你也是個野貨!山蠻子!賣×換飯吃!從山裡賣×賣到平川來咧!」二媳婦的聲音。

  「我賣×,你也賣×,你媽也……」三媳婦的聲音。

  「你×大攬得寬!把人嘴縫了!山裡貨!」大媳婦的聲音。

  呂老八氣得脖頸上青筋暴突起來,走進院子,扔下手中的家具,凜然天神似地站立在院子中央,瞅著三個正攪罵成一團的兒媳婦。儘管他凝眉怒目,架勢擺得凜然威風,三個媳婦仍然不見停歇,誰也不饒過誰一句,這就使他氣上加氣,火上添火。往常裡,要是誰和誰犯了口角,甚至是老大和老二的孩子吵架,只要他往當面一站,眼睛冷冷一瞅,交火的雙方立馬屏聲斂息,停口罷手。現在,三個媳婦居然當著老公公的面,嘴裡爭相噴出不堪入耳的穢言惡語,把老家長不當一回事,他勸又不想勸,罵又不好罵,一時又斷不清誰是誰非,看著街門口湧來更多的看熱鬧的婆娘女子,呂克儉家的門風掃地了,關鍵是應該立即停止這種辱沒家風門面的臭駡。他氣急中撈起一隻喂雞的瓦盆,「嘩啦」一聲摔碎在臺階上,隨口噴出一句:「難道都不知道顧面子了哇?」

  這一摔一吼,果然有效,大媳婦率先閉了口,走回自己的屋子,二媳婦也不見出聲了,在案板上擀著面,使用了過多的力量,撞得案板咚咚咚響。最後收場的是三媳婦,在兩位嫂嫂已經不出聲的時候,還喊了一句:「想合股欺侮我,沒像!」說罷,扭轉身回廈屋去了。呂克儉對三媳婦最後多罵一句的表現,留下很糟糕的印象,吵架的雙方,除了是非曲直之外,總是老好的人先停口,最後佔便宜的一般都是歪瓜裂棗。他對三媳婦的印象尤其反感,雖然三個媳婦都罵得不松火,但三媳婦用蠻聲蠻氣的山裡話罵人更難聽。甚至到他後來弄清了這場家務官司的直接責任並不在三媳婦的時候,仍然不能改變對她的那個不好的印象。

  呂老八當晚就弄清了原委,二媳婦聽村裡人說,三媳婦根本沒進醫院門,小兩口進了館子又坐西瓜攤子,盡吃海浪了一天,就無法忍受了,先說給大嫂,倆人說著說著就罵起來,說這「外路貨不懂禮俗家規」啦!「山蠻子不會居家過日子」啦!「呂家倒黴就該倒在這小婊子身上」啦!正說得罵得熱呼,四妹子下工回來,到灶房裡去喝水,聽見了,隨之就開火了。

  呂克儉老漢當著三個媳婦的面作了裁決,大媳婦和二媳婦不該私下亂罵,對誰有意見,要說給他或她們的婆婆,由家長出面解決。三媳婦花錢太大手大腳了,下不為例。老漢很開明地說,他給三娃子已經說清白了,看病交過藥費,剩下塊兒八毛,吃點瓜瓜果果,主要是有了身子。而把五塊錢全部吃光花淨,太浪費了。大媳婦和二媳婦都不吭聲,算是接受了他的裁決,三媳婦呢?居然當著他的面說:「這五塊錢,我給建峰說了,日後我還。」老漢對她印象更壞了,聽不進道理的蠻霸貨嘛!

  老漢躺在炕上,一道無法擺脫的陰影懸在心中:分家。這個由他維繫了幾十年的家庭,一個在呂家堡難得再找出第二家來的和睦的家庭,現在出現了無法彌補的裂口。老漢明白,無論妯娌,抑或婆媳,即使夫妻之間,一旦破了口,罵了娘,翻過臉,再要制止第二次和第一百次翻臉罵娘,就不容易了,就跟第一次通過水的渠道一樣順流了,要緊的是千萬不能有翻臉破口的頭一遭。這種事發生發展的最終結局,只有一條路可尋,那就是分家,兄弟們拔鍋分灶,各人引著各人的婆娘娃娃去過日月,呂克儉幾十年來看著呂家堡百餘戶人家都這樣一家分成兩家或三家,全無例外,現在,輪到他自個主宰的這個莊稼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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