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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必須採取切實的措施來堵塞這種事件重演,雖然艱難,為時尚未太晚。他在把三個媳婦當面裁判一番之後,立即採取第二步措施,讓隊裡進城辦事的會計捎話給二娃子,叫他禮拜天回來,無論如何也要回來。

  星期六晚上,大兒子從學校休假回來了,二兒子天擦黑時也回來了,三娃子本身就在家裡。喝罷湯後,他把三個兒子叫進裡屋,瞅著三個橫看豎看都十分順眼的兒子,老漢一下子覺得不好開口了,鼻腔裡潮起一股酸漬漬的東西。大兒靜淑,二兒暴烈,三兒蔫撲拉遝,他熟悉他們的秉性簡直比對自己更清楚,不管他們在外工作或在家務農,也不管他們與外人如何交往,回到家中,他們對他一律恭敬,聽說順教,沒有哪個翻嘴頂撞,這也為呂家堡的一切老莊稼人羡慕。現在,他對他們怎麼說得出那句「分家」的話呢?

  未等他開口,大兒子先做了自我責備,把責任攬到他的內人身上,進而推到自己對家偶教育不嚴的根源上。二兒子效法其兄,說自己做工在外,沒有能夠制止自己的婆娘。只有老三蔫蔫地低墜著腦袋,沒有說話。

  老漢卻估計出來:兒子們尚沒有分家的明顯徵候,於是就說:「我看……趁早分了,免得日後攪得稀湯寡水,倒惹人笑……」

  未及說完,三個兒子一齊反對,詞懇意切。克儉老漢這才使出最真實的用心:「既然你們兄弟三人都不想分,那我就給你們再掌管一段家事;既然你們都不想分,那就把自家屋裡人管好,再不准像前幾天那樣混罵混鬧了……」

  此後多日,這個家庭從驟然而起的僵硬的氣氛中漸漸恢復過來,恢復了平素那種不淡不鹹的氣氛,一月之後,就看不出曾經發生過的矛盾的痕跡了。

  一件意料不到的打擊突然降至,把呂克儉老漢一下子打懵了——他的三娃子的媳婦被推到呂家堡的戲樓上,鬥爭了一傢伙!

  看著三兒媳婦被民兵拉上呂家堡村當中的那幢戲樓,呂克儉老漢嚇壞了,也氣壞了,他很快得知,三兒媳婦偷偷販賣雞蛋,投機倒把,走資本主義道路,被公社裡抓獲了。

  半月前,落了一場雨,秋田的旱象緩解了,包穀也開始孕穗了,農活少了,除了管理棉花,再沒有什麼大的活路了。為了緩解家中的矛盾,他讓老伴以關懷的姿態支使三媳婦去楊家斜二姑家住一住。萬萬沒料到,她在二姑家跟著二姑偷偷幹起了販賣雞蛋的違法的營生。

  老漢膽顫心驚,終日價一副大禍臨頭的不祥心理。天爺!解放二三十年來,呂老八經歷了多少運動而保住了上中農的成份沒有升格為富農或地主,全憑的是嚴謹和守法。這個陝北來的三媳婦,居然敢於冒險惹禍,勢必殃及這個十口之家的老老少少的安全,怎麼得了!

  尤其令老漢氣恨的是,鬥爭會後的第二天,在一家人驚魂未定的情況下,她居然天不明起來,又販雞蛋去了。

  呂老八扶著犁把兒,吆喝一聲黃牛,心裡盤算著怎麼辦。他忽然意識到,這種災禍的根源,全是自己鑄成的大錯!

  自己原來想,陝北人日子過得苦,來到關中,不過是為了混一碗飽飯吃,有包穀饃饃和白麵麵條,那些山裡女人就覺得進了天堂了。現在看來大錯特錯了,這個四妹子不僅不懂關中的禮行和規矩,而且性子野,愛唱歌,花錢大手大腳,罵人比本地女人罵得更難聽。老漢忽然聯想到「闖王」,那個東奔西殺的李闖王就出在陝北。窮則亂世。這個自小生在吃糠咽菜的窮山溝裡的三兒媳婦,自然無法養成遵規守俗的涵養了,活脫就是個失事招禍的女闖王!

  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她自己臉皮厚,挨鬥爭不在乎,暫且不說,由此而引起整個家庭的災禍,怎麼辦?上中農這個岌岌可危的成份,說升就升高了。老漢近三十年來沒有一天敢鬆懈過對全家成員的警告:甭張狂!咱的成份麻達!現在,這個災星倒自己尋著禍闖……

  當夕陽從源楞上消失以後,暮色漸漸濃了,他卸了牲畜,扛著犁杖下坡的時候,一個主意形成了:堅決分家。儘快儘早分開,免得一個老鼠害了一鍋湯。這個山蠻子媳婦,看來壓根兒就不是個順民百姓,是一匹從小沒有馴順的野馬,一個禍害莊稼院的掃帚星!

  滿天星光,沒有月亮,星星很稠很密,大的小的明的暗的,閃閃眨眨,象攪亂了的芝麻、麥子、黃豆和包穀,大大小小的顆粒混雜摻合在一起,互相輝映又互相重迭。

  人說地上有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顆星。一個人占著一顆星,一顆星就在天上註冊著一個人。一顆星兒落了,那是天爺從他的大註冊簿上把一個人抹掉了,地上的那個人也就死了。四妹子抬頭瞅瞅天空,哪顆星星是她的呢?無法辨認,誰也無法幫助她確認出屬￿自己的那一顆星來。不過,小時候聽大大說過,人大了星兒也就大了亮了,人小了星兒也就小了暗了。天上那些頂大頂亮的星星,就是當今世界上那些大人物的象徵,主席,總理,總統,省長們都占著一顆。庶民百姓呢?自然只能佔有那些稠如牛毛缺光少亮的芝麻粒兒似的星星,四妹子究竟佔有哪一顆星星無法確認,也無關緊要,總是有那麼一顆吧!不亮就不亮吧!自己原本不是總統,也不是省長,怎麼會指望佔有一顆大而又亮的星星呢?令人心裡窩氣的是,老公公和婆婆在背地裡咒她為掃帚星,那是一顆帶著晦氣的令人討厭又令人毛骨悚然的災星!

  北嶺高低起伏的曲線和南源的刀裁一樣的平頂,劃開了天上和人間的界線。溝坡間那些奇形怪狀的峁坎溝豁,都變得模糊難辨了。川道裡似乎更黑,分不清棉田和包穀地。沿著灌渠和河堤排列的楊柳林帶,像一道道雄偉的城牆巍然屹立在河川裡,只能辨出樹梢像鋸齒一樣參差不齊的輪廓。青蛙在河灘的水草裡吵成一片,夜愈顯得靜了。山坡上偶爾傳來一兩聲狐狸的難聽的叫聲,在山崖上引出回聲,回聲倒顯得柔氣了。

  四妹子左胳膊上挎著竹條籠兒,右手甩蕩著,在河川的土石大路上急匆匆跨著步子。她剛剛賣掉一籠子雞蛋,攥下一筆款子,走起來腳下生風。她想放開喉嚨,在夜風濕潤的河川裡亮一亮嗓子,無疑是很愜意的,又能給自己壯一壯膽子。然而她終於沒有開口,要是被躲在某個旮旯裡的歹徒聽到了聞聲趕來,反而自招麻煩。她更加有勁地邁開雙腳,更加歡勢地甩開右臂,急急趕路。

  感謝二姑,指給她這樣一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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