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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忍耐一下,馬上到醫院了。」他腳下踏得更快了,車子呼呼呼飛馳。

  四妹子的臉無力地貼靠在他的寬闊的脊背上,他當她真的病下了,急慌慌帶著她往桑樹鎮醫院趕著。他雖然對她冷冷淡淡,卻怕她病,更怕她死。他老實,一絲一毫也沒有覺察出她的用心來。她問:「咱爸給下你多少錢?」

  「五塊。」他輕輕喘著氣,不加思索地說。

  「要是不夠開藥錢呢?」她問。

  「那……」他略微頓一頓,「咱爸說,一般頭疼腦熱的病,五塊夠咧。咱爸說,要是麻煩病,需得再看,那他再給咱……」

  「要是花不完呢?」四妹子試探著問,「剩下塊二八毛的,還要交給咱爸嗎?」

  「當然……按說應該交給老人。」他說,「咱屋家大人多,沒有規矩不成。用時朝老人要,花過剩下的該交回去。」

  「咱爸還查驗藥費發票嗎?」她挑釁地問。

  他不吭聲了。似乎於此才意識到她的問話裡的弦外之音,含有對他老子的某些諷喻,某些嘲弄,某些不恭,他不回答了。

  她也不問了,盤算著怎樣充分地使用裝在他口袋裡的那五塊票子,如果花去一大部分買下些她並不需要的藥片和藥面兒,太可惜了,縣地段醫院不是呂家堡大隊醫療站,每一粒藥丸都要算錢的。

  桑樹鎮逢集日,男人和女人把街道上擁塞得滿滿的,她跳下車子,扶著他在人窩裡擠。走到醫院門口,她拽住了他的車子,說:「先吃點飯,我餓了。」他說:「看完病,消消停停地吃飯,再遲,怕要掛不上號了,」她執拗地說:「不要緊。先吃點飯。」他無可奈何地調轉過自行車來。

  她終於睃巡到一家國營食堂,走進門口一瞅,她的胃猛地掀動起夾,扭得心口兒微微地痛了——她瞧見了餄餎。在一隻大瓷盤子裡,堆著小山一樣高的餄餎,紫紅色的條子,在服務員抓起時顫悠悠地彈著,她覺得自己完全可以吃掉那一座餄餎壘成的小山。餄餎是用喬麥面壓的,而喬麥正是陝北家鄉的產物,在家時,過年過節總能吃上一頓。關中不產喬麥,恰恰成為食堂裡的商品飯食了。大熱天,吃一碗涼餄餎,她該多愜意啊!

  他買下兩碗,擱在桌上,誠懇地催她快吃。

  她多多地調上醋,涼生生的餄餎從冒煙起火的喉嚨滾進翻攪著的胃部,她噎得打起咯咯來,這才抬起頭,不好意思地瞧瞧他,她才發覺他自己並沒有吃,手裡捏著一塊幹得炸開口子的饃饃,啃著,看著她吃。她停住筷子,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你咋不吃餄餎?」

  他歉意地笑著說:「我……吃饃就行咧!」

  她心裡忐忑一下,他只給她買下兩碗,自己啃幹饃,想省下幾個錢來。她心裡動了一動,隨之就憤怒了,從他手裡奪下饃來,塞到布袋裡,把那一碗餄餎推到他面前,狠狠地瞧著他,直到他端起碗,提起筷子,憨憨地笑著低頭吃起來。

  她看見他吃得很香,很饞,一碗餄餎只挑了三五次筷子就挑光了。她伸出手不容置辯地說:「把錢給我。」他沒有吭聲,從口袋裡掏出錢來,交到她手上。

  她接過那一遝折迭整齊的整塊票兒和零毛毛票子,轉身就走到買票的窗口,一下子又買下四碗來,堆到桌子上,對著他驚恐的眼睛說:「你吃,我也吃。」

  他小聲囁嚅說:「要是不夠看病咋辦?」

  「吃飽再說。」她埋頭暢快地吃起來。

  她吃下三碗餄餎,似乎肚子裡還可以裝進三碗。她沒有再會買,留下空隙再吃點別的久已渴盼的東西。她走在前頭,他推著自行車跟在她後面。她在一個賣西紅柿的小車前停住了,問了價,又還了價,買下三斤,裝進帆布袋裡,等不得用水洗,只用手絹兒擦一擦,就吃起來了。她塞給他兩個,他滿眼疑慮,沒滋沒味地吃著。直到她停站在一個西瓜攤子前,而且花掉一塊八毛錢買下一個整個西瓜的時候,他嚇得簡直要哭了:「看病咋辦呢,錢花完了……」她說:「我有辦法,你甭急,先吃瓜……」

  她和他蹲在瓜攤上的小桌前,三下五除二,吃完了一個西瓜。

  她吃飽了,渾身都恢復了力氣,心滿意足了,做夢時不知多少回夢見吃著杏兒,桃兒,西瓜,醒來時枕頭上泌著一片口水,今日算是暢暢快快地享了口福。看著鬱鬱不樂的他,她覺得他太傻了,傻得令人可憐,令人憎恨。再次走到醫院門口,他咕噥說:「藥費肯定不夠了!」

  「算咧!不看病咧!」她說。

  他回過頭,驚疑地瞪大了眼睛。

  「我的病……好咧!」她笑著說,「西瓜和餄餎,比藥靈哩!」

  他大概現在才明白上了她的圈套,一下子沒有了力氣,順勢在醫院門口旁的槐樹下蹲下來,深深歎了一口氣,有點生氣地低下頭。

  她也想歇一歇,就在地上坐下來,瞅著他有苦難言的樣子,悄悄說:「怎麼辦?買吃了這些東西,沒開下一張發票,回去怎麼給咱爸交帳呢?」

  他不計較她的挖苦,反倒問:「你真格沒病?」

  「現在……有病也沒錢看了。」她挪揄地說,「想想回去怎麼交帳?」

  他悶下頭,又不吭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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