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四妹子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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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家陝北,有個放羊的山哥哥,他和她一起放羊,給她上樹摘榆錢,給她爬上好高的野杏樹摘杏子吃。她和他在山坡上唱歌,唱得好暢快。他突然把手伸到她的衣襟下去了,在她胸脯上捏了一把。她立時變了臉,打了他一個耳光。山哥哥也立時變了臉,難看得像個青杏兒,扭頭走了。她自己突然哭了,又哭著聲喊住他。他走回來,站在她面前,一副做錯了事的愧羞難當的神色。她笑了,說只要他以後再不胡抓亂摸就行了。他跑到坡坎上,摘來一把野花,粉紅色的和白色的野薔薇,金黃金黃的野辣子花,紫紅的野豆花,憨憨地笑著,把一支一支五顏六色的花兒插在她的頭髮上,吊在髮辮上。可惜沒有一隻小鏡子,她看不到自己插滿花枝兒的頭臉,他卻樂得在地上蹦著,唱著。 她想到他了,想到那個也需要旁人幫忙掏屎的山哥哥,心裡格愣跳了一下。 這樣過下去,她會困死的,困不死也會憋死的。沒有任何經濟支配能力,也沒有什麼歡愉的夫妻關係,她真會給憋死的。 她終於決定:向老公公示威! 她睡下不起來,裝病,看老公公和婆婆怎麼辦?看她的男人呂建峰怎麼辦? 窗戶紙亮了,老公公沉重而又威嚴的咳嗽聲在前院的豬圈旁響著,大嫂和二嫂幾乎異口同聲在院子裡叮嚀自己的孩子,在學校甭惹是生非,孩子蹦出門去了。院裡響起竹條掃帚掃刷地面的嚓嚓聲,那是二嫂,現在輪她掃地做飯了。老公公咳嗽得一家人全都起身之後,撈起鐵鍁(憑鐵鍁撞碰時的一聲響判斷),腳步聲響到院子外頭去了,阿婆和大嫂也匆匆走出門上工去了,院子裡驟然顯得異常清靜,只有二嫂掃地時那種很重很急的響聲。沒有人發現她的異常反應,他們大約以為她不過晚起一會兒吧?這倒使四妹子心裡有點不滿足,她想示威給他們看看,而他們全都粗心得沒有留意,沒有發覺,反倒使她有點喪氣了。 「四妹子,日頭爺摸你精屁股了!」二嫂拖著掃帚從前院走到她的窗前,笑著說,「快,再遲一步,隊長要扣工分了。」她催她上工。 終於有人和她搭話了,不過卻是不管家政的二嫂,她的主要目標不是二嫂而是老公公和老婆婆,轉而一想,二嫂肯定會給兩位家長傳話的。她沒有搭話,長長地呻喚一聲,似乎痛苦不堪,簡直要痛苦死了。 「噢呀!那你快去看看病。」二嫂急切的聲音,她信以為真了。二嫂又說,「你現時可不敢鬧病,懷著娃兒呀!」 「不咋……」她輕淡地說,卻又裝得有氣無力的聲調,「歇一晌……許就沒事咧!」 「可甭耽擱了病……」二嫂關切地說,「不為咱也得為肚裡的小冤家著想……」 四妹子又呻喚一聲,沒有吭聲,心想,必須躺到兩位老家長前來和她搭話,才能算數。看病?空著幹著兩手能看病嗎?二嫂即使不是落空頭人情,屬實心實意的關照,也解決不了她的問題,她能給她拿出看病的錢嗎? 四妹子決心躺下去,茶水湯米不進,直到這個十幾口的大家庭的統治者開口…… 清晨的空氣涼絲絲濕潤潤的。河川裡茂密的齊胸高的包穀苗子悄頭,浮游著一層薄紗似的輕柔的水霧。渠水嘩嘩流淌,水泵嗡嗡嘶叫,澆地的莊稼人互相問答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清爽。這是三伏褥暑裡一天中最舒服的時辰。 四妹子的示威取得了決定性勝利,老公公支使三娃子帶她到縣地段醫院去看病。 四妹子坐在自行車後架上。她的男人呂建峰雙手緊握著借來的這輛已經生銹的自行車車把,有點緊張又有點吃力地踩著腳踏子,在呂家堡通往桑樹鎮的土石公路上跑著,路道坑坑窪窪,兩條被馬車碾出的車轍深深地陷下去,鋪著厚厚的被碾成粉末的黃土。自行車車輪顛顛蹦蹦,幾次差點把她顛跌下來,儘管這樣,四妹子的心情還是暢快的。她在打麥場上,在棉田的壟畦裡,常常聽見村裡那些媳婦們津津有味地敘說男人帶她們逛西安、浪縣城的見聞,她現在就坐在三娃子的腰後,去桑樹鎮逛呀!想到自家去桑樹鎮的公開理由是看病,四妹子又有點懊喪。 前日早晨,她躺在被單下,一直躺到一家人紛紛收工回家吃早飯,也沒起來。先是建峰回到廈屋,聽說她病了,倒是一驚,讓她到大隊藥療站去看看病,她翻了個身,沒有吭聲。他催得緊了,她才冷冷地說:「沒錢。」他說大隊藥療站免費醫療,看病不收錢。她聽了,更加冷聲冷氣地說:「要五分錢掛號費。我沒有,你有沒?」頂得他半天回不上話來,他身上也是常年四季不名一文。 老婆婆撩起門簾,走進來問:「害咋?」 四妹子軟軟地欠起身:「頭疼,噁心……」 「到醫療站去看看。」 老婆婆在桌子上擱下一枚五分硬幣,叮噹一響,轉身走出去了,盡到了老輩子人對晚輩兒媳很有節制的關懷。 她到醫療站去了,交了五分掛號費,那兩位經過公社衛生院短期訓練的醫生,熱情而又大方地給她開下不下兩塊錢的藥片和藥水,回家又躺下了,一直睡到昨天天黑,她忍著饑餓,沒有吃一口飯,早餓得四肢酸軟,頭昏腦脹,口焦舌燥,嘴唇上爆出一層乾裂的死皮,真的成了病人了。建峰驚聲慌氣地問:「醫療站的藥不投症?」她呻喚一聲,不予回答,何必回答,其實那些藥全都塞到炕洞裡去了。老婆婆又來問過一次,隨之就把建峰喚回上房裡屋,終於傳達下老公公的決定,讓他帶她到桑樹鎮的縣地段醫院去看病。 費了這麼大的周折,付出了兩天難耐的饑餓作代價,才爭得了今日逛一逛桑樹鎮的機會,想來真叫人心酸。如果不是她裝病,而是老公公大大方方給她幾塊錢,讓她出去暢快一天,她大概會不停聲地要叫「爸」了。無論如何,她達到目的了,儘管爭得的手段不那麼光明正大,她還是感到了一種報復後的舒心解氣。 從土石公路轉上通桑樹鎮的黑色柏油公路以後,車子平穩了。兩天沒有吃飯,心裡餓得慌慌,腰也直不起來了。她覺得自己變得像一片落葉,輕飄飄的,在那兒也站立不穩。她倚勢爬在他的後背上,一隻胳膊摟住他的腰,乳房抵著他的單衫下蠕蠕扭動著的脊樑骨,離開呂家堡村很遠了,熟人見不到了,不怕難為情了。路面平整了,車子也平穩了,他踏得也輕鬆了,這才問:「你難受得很嗎?」 「嗯……」她懨懨病態地應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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