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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二姑坐在街門外的香椿樹下,四妹子叫了一聲「二姑」,就伸手從街門上方摸出鑰匙,開了鎖,把二姑讓進院子。屋果沒有人,她引著二姑坐進自己的小廈屋。三句話沒說完,她抱住二姑哭了,竟然忍不住,哭出聲來了。

  「是建峰……欺侮你來?」二姑問。

  「嗚嗚嗚……」她搖搖頭。

  「公公婆婆……罵你來?」二姑又問。

  「嗚嗚嗚……」她仍然搖搖頭。

  「倆嫂子……使拐心眼來?」二姑再問。

  「嗚嗚嗚……」她哭得身子顫抖著。

  二姑摟住她,就不再問了,眼淚撲踏踏掉下來,滴在侄女的頭髮上。

  四妹子想哭。一家老少,沒人打她,也沒人罵她,吃也是盡飽吃,沒有什麼能說得出口的委屈事,可她說不清為啥,只是想哭。她躺在二姑懷裡,痛痛快快哭起來,倒不想說什麼了。

  她繃著臉上工,繃著臉在小灶房里拉風箱或擀麵條,繃著臉給二位老人雙手端上飯去,繃著臉跟大嫂、二嫂說一句半句應酬話,甚至和建峰在自己的小廈屋裡也繃著臉兒……她覺得心胸都要憋死了。

  自從那晚老公公對建峰訓導之後,建峰的臉兒也繃起來了,比她還繃得緊,挺得平。他不僅跟她再不嘻笑耍鬧了,連話也說得少了,常擺出一副不屑於和她親近的神氣,即使晚上幹那種事的時候,也是一句不吭,生怕丟了他大丈夫的架子,隨後就倒過去呼呼大睡,再也不像剛結婚那陣兒摟著她說這說那了。

  四妹子感到孤單,心裡憋悶得慌慌,吃飯無味,做活兒也乏力,常常在田間歇息的時候,坐在水渠邊上,癡呆呆地望著北方,平原遠處的樹梢和灰濛濛的天空溶為一體。她想大了,也想媽了,只有現在,她才明顯地感覺到了公公婆婆和親生的大大媽媽的根本差別。在這寬闊無邊的大平原上,遠遠近近數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村莊裡,沒有她的一個親人,除了二姑,連一個親戚也沒有。她常常看見大嫂和二嫂的娘家兄弟姐妹來看望她們和孩子,她倆也引著孩子去串娘家,令人羡慕。她們可以把自己的歡心事兒說給娘家親人,也能把自己的委屈事兒朝父母發洩一番,得到善意的同情和勸慰,然後又在夕陽沉落時回到這個令人窒息的三合院來。四妹子無處可去,只有一個二姑家,又不能常常去走動,二姑一人操持家務,也不能經常來看她。她的心胸間聚匯起一個眼淚的水庫,全部傾泄到二姑的胸前了。一家人全都出工去了,時機正好,她可以痛痛快快哭一場,而不至於被誰聽見。

  哭過一場,心胸間頓然覺得松泛了,頭卻因為哭泣而沉悶,和二姑說了會子話,問了跛子姑夫和姑婆的身體,又問了楊家斜夏收分得的口糧標準,勞動日帶糧的比例,看看太陽已經移到院子中間,該做午飯了。她要去請示婆婆,中午做什麼飯,為了不致使婆婆看出她哭過,就用毛巾蘸了水,擦了臉。

  因為二姑的到來,因為倒出了胸間聚匯太多的淚水,她的心情舒悅了,輕盈地走過呂家堡的街巷,來到村子北邊的打麥場上。剛剛經過緊張的夏收勞動的打麥場,現在清閒下來了,一頁一頁葦席把碾壓得光光淨淨的場面鋪滿了,新麥在陽光下一片金黃。她遠遠望見,婆婆正和一位老婆婆在蔭涼下說閒話。走到當面,她歡悅地向家庭長者報告:「媽,俺二姑來咧。」

  「來了好。」婆婆盯她一眼,說,「你招呼著坐在屋裡。」

  「媽,晌午做啥飯呀?」四妹子問。

  「做糝子面。」婆婆淡淡地說。

  四妹子心裡一沉,忙轉過身,怏怏地朝回走。屋裡往常來了客人,不管是大舅二舅,或是倆嫂子的娘家親戚,免不了總要包餃子,擀臊子面,最起碼也要吃一頓方塊乾麵片子。四妹子的二姑來了,也算得呂家的一門要緊親戚,婆婆卻讓她做糝子面。糝子面,那是在糝子稀飯裡下進麵條,是莊稼人節約細糧的一種飯食,大約是普遍重視的中午這頓飯裡最差池的飯了。

  四妹子往回走,心裡好不平啊!這是對她親愛的二姑的最明顯的冷淡接待了。論說二姑也不稀罕吃一頓餃子或者臊子面,人家在自家屋也沒餓著。這是帶著令人難以承受的冷淡和傲慢,甚至可以說是把親戚不當人對待的明顯的輕侮。她的剛剛輕鬆了的胸膛,現在又憋滿氣了。

  她重新回到屋裡時,注意掩飾一下自己的憤恨,不使二姑看出來,免得使她難受,萬一讓二姑覺得受到怠慢而一氣走掉,那就更難收拾了。她讓二姑歇在屋裡,自己鑽進灶房去做飯。

  大嫂和二嫂從棉田裡放工回來了。二姑從屋裡出來,和兩位嫂子說話。倆嫂子見有客人來,都洗了手,到灶房裡來幫忙。這也是一條家規,凡有客人到來,不管輪著誰值班做飯,大家都要插手幫忙,以表示對客人的敬重,也給任何客人造成一種三妯娌齊心協力,家事和諧的氣氛。

  「你咋給鍋裡拂下糝子了?」大嫂驚問。

  四妹子低頭在案板上擀面,沒有吭聲。

  「咋能給二姑吃糝子面呢?二姑常不來。」二嫂也責怪她。

  四妹子呐呐地說:「咱媽叫做的……」

  倆嫂子互相看一眼,再不說話了。

  四妹子切好麵條,聽見院子裡響起熟悉的腳步聲,知道公公回來了,就把下面的事交給兩位嫂子,自己走出小灶房,向公公低低地說:「爸,俺二姑來……」話音未落,二姑已經從小廈屋出來,笑著搭話問候:「你放工了?」

  老公公「嗯」了一聲,放下手裡的鐵鍁,沒有朝裡屋走,轉過身說:「你歇下。」隨之就走出二門,跳進豬圈裡,蹲下身去了。

  四妹子愣住了,老公公的冷淡與傲慢是這樣毫不掩飾,甚至故意給客人難看的舉動,使她無所措手足了。二姑臉上立時浮出尷尬的神情,悻悻地笑笑,只好再轉身走進小廈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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