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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統共就輪著我上了三晌工,只有那天後晌放工時,我回家走在柳林裡,哼了幾句。」四妹子說,「咱家成分不好,連一句曲兒都不能哼呀?我在自家廈屋哼幾句,旁人誰管得著呢?管得那麼寬嗎?」

  「咱爸討厭唱歌。」建峰說,「咱爸脾氣倔,見不得誰哼哼啦啦地唱喝。」

  「那好,不唱了。」四妹子歎口氣,試探地問,「除了不准唱歌,咱爸還說啥來?」

  「咱爸說,走路要穩穩實實地走,甭跳跳蹦蹦的。」建峰說,「讓人見了說咱不穩重。」

  「不准唱,不准蹦。」四妹子撇撇嘴,「還有啥呢?」

  「還有……甭串門。」建峰說。

  「我沒串過門呀!」四妹子說,「連一家門也沒串過,我跟左鄰右舍不熟悉,想串也沒處去。」

  「咱爸說,大嫂二嫂的屋裡也儘量甭串。」建峰說,「各人在各人的廈屋做針線活兒,串過來串過去不好。」

  「還有啥呢?」四妹子賭氣似地問。

  「咱爸說,男人要像個丈夫的樣兒,女人要像個媳婦的樣兒。」建峰說,「不准嘻嘻哈哈,沒大沒小的。」

  四妹子不吭聲了,麻繩穿過布鞋鞋底的噝噝聲在小廈屋裡格外清晰,不准唱歌,不准嘻笑,不許在村裡和人說話,也不許在自家屋串大嫂和二嫂的門子,那麼,她該怎樣過日子?她在陝北家鄉,上山背穀子背得腰酸肩疼,扔下穀捆子,就唱喝起來了。在娘家時,雖然吃的糠餅子,油燈下,她哼著憂傷的曲兒,哼一哼也就覺得心腸舒和了。有時候,她哼著,母親也就隨著哼起來了,父親坐在窯外的菜園子邊上,也悠悠地哼起「攬工人兒難」來了。她沒有想到,哼一哼小曲兒會不合家法,甚至連說話,走路,都成了問題,是關中地方風俗不一樣呢?還是老公公的家教太嚴厲了?

  她現在才用心地思量這個家庭所有成員的行為舉措來,才有所醒悟,老公公早晨起得早,在院子裡咳嗽兩聲,很響地吐痰之後,大嫂和二嫂的門隨著也都開了。老公公一天三晌扛著家具去出工,回家來就喂豬,墊豬圈,起豬圈裡的糞肥,他噙著短煙袋,可以在豬圈裡蹲上一個多鐘頭,給那兩頭克郎豬刮毛,搔癢,捉蟲子。

  老公公總是背著一雙手進院出院,目不斜視,那雙很厲害的眼睛,從不瞅哪個媳婦的開著或閉著的屋門。四妹子進得這個家一月多來,沒見過老公公笑過,對大嫂和二嫂那樣的老媳婦也不笑,對大嫂和二嫂的五個娃娃也不笑。娃娃們總是纏老婆婆,很怯爺爺,甚至躲著走。大哥在外村一所小學教學,週六後晌回來,和父母打過招呼,晚上和大嫂在自家的廈屋裡,也是悄沒聲兒的,住過一天兩晚,週一一早就騎著車子上班去了。二哥是個農民,有木工手藝,由隊裡支派到城裡一家工廠去做副業工,一月半載才回來一回。二哥回來了,也是悄悄默默的,不見和二嫂說什麼笑什麼,只是悄沒聲兒地睡覺。

  四妹子回想到這些,才覺得自己確是有點兒不諧調了。她曾經奇怪,一家人整天都繃著臉做啥?說是成分不好,在隊裡免言少語也倒罷了,在自個家裡,一家人過日月,從早到晚,都板著一副臉孔多難受啊!現在,她明白了,老公公的家法大,家教嚴。這個上中農成分的家庭,雖然在呂家堡灰下來了,可在那座不太高的門樓裡,仍然完整地甚至頑固地保全著從舊社會傳留下來的習俗。她不能不遵奉老公公通過她的女婿傳達給她的教誨,這是第一次,如果再這樣下去,可能就會發生不愉快的事。她剛到這個家庭才一月,不能不注意老公公對她的看法和印象……

  「這有啥難的?」四妹子輕淡地說,「從明日開始,我繃著臉兒就是了。」

  「咱家的規矩,凡家裡來了客人,親戚也罷,外邊啥人也罷,統統都由老人接待,晚輩人打個招呼就行了,不准站在旁邊問這問那。」建峰繼續給她傳達老公公的家法,「咱爸說,前一回二舅來了,你在旁邊說這說那,太沒得禮行……」

  四妹子臊紅了臉,她想分辯,又閉了口,建峰說的是老公公的旨意,向他分辯有什麼用呢!那天二舅來了,她給倒下茶水,問候了兩句,本打算立即退下來,好讓老公公陪二舅說話。可是,二舅問她在陝北哪個縣,哪個公社,離延安多遠,還問那兒的氣候,物產,社員的生活。二舅在西安一家什麼信箱當幹部,人挺和氣,不像老公公那樣令人生畏。她在回答了二舅的問話以後,也問了些二舅在西安的生活情況的話,平平常常,之後就趕忙給二舅做飯去了……萬萬沒想到,老公公對這件事上了心,說她不懂禮行了。看來,除了上工勞動和做飯吃飯以外,在這個家庭裡,最好什麼也甭說,什麼也甭管,想到這兒,四妹子加重語氣,帶著明顯的賭氣的口吻說:「趕明日我繃緊臉兒,抿著嘴兒就是了!」

  和老公公的一次正面衝突終於發生了。

  夏收夏播的忙迫時月過去了,生產隊裡的活兒卻不見減少,只是比收麥和種秋這些節令極強的活兒不顯得那麼緊火罷了。天旱得地上冒火,建峰日夜輪流在河川澆灌剛剛冒出地皮的包穀苗兒。她和兩位嫂子常常同時被派到棉田裡去鋤草,去給棉苗「抹褲腿」,「打油條」,「掏耳屎」。老公公自不必說了,也是一日三晌不停歇。老婆婆坐在場院裡的樹蔭下,看守剛剛分下的麥子,要攆偷吃的雞或豬,要用木齒耙子攪動,曬得一咬一聲嘎蹦脆響,就可以放心地儲藏起來了,不出麥蛾子也不生麥牛了,一家人的糧食啊!

  這天晌午,四妹子正在棉花行子裡給棉花棵子「掏耳屎」,一個回家給娃喂罷奶來到棉田的嫂子告訴她,二姑來了。四妹子給婦女隊長請了假,奔回村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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