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四妹子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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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常裡,家裡有親朋來,老公公平時繃緊的臉上就呈現出熱切的笑顏來接待,立即放下手中正在忙著的一切活兒,把客人領到上房裡屋去,喝茶,抽煙,拉家常。現在,老公公蹲在豬圈裡,矮牆上冒起一縷縷藍色的煙霧,不見有出來的徵兆。 直到舀好了飯,老公公才在她的催促下跳出豬圈,走回裡屋,坐在他往常招待客人的桌子旁。二姑也在兩位嫂嫂的謙讓中走向桌子的另一側。 「快吃。」老公公總算開口招呼客人了,「家常便飯,甭見怪。」 二姑裝出毫不在意的樣子,端起碗來。 大嫂提出讓她去替換婆婆回來,老公公立即制止了:「算了,你給她端去一碗算了,她說她不回來了。」 四妹子心裡又一沉,老婆婆連二姑的面也不見,這更是注意禮行的老婆婆所少有的舉動。 彆彆扭扭吃罷飯,二姑就告辭了。 送走二姑,四妹子回到廈屋,爬在被子上,哭不出也吃不下飯,越想越覺得窩氣,太作踐人了呀! 後晌,她在地裡幹了一後晌活兒,仍是想不通。晚飯後,她走進老公公的裡屋,低著頭:「爸,我明日想到俺姑家去……」 老公公盯她一眼,沒有說話,低頭點燃一袋煙,揚起頭來,就佯裝出毫無戒備的口氣說:「好麼!按說夏忙畢了,去散散心也對。可眼下隊裡正澆地,棉田管理也緊火,等忙過這一陣兒,棉花打權過頭遍,地也澆完了,你再去。」 四妹子靠在婆婆的炕邊沒有說話。 呂老八很滿意自己對這個小媳婦的回答。今天中午,他放工回來,順路到麥場上看看麥子曬乾的程度,老伴告訴他,三媳婦的二姑來了,三媳婦和她二姑在廈屋哭成一團。她說她回家去喝水,聽見人家哭,沒敢驚動,悄悄又退回到曬麥場上來了,呂老八一聽就火了。 呂老八心裡說,你三媳婦在你二姑懷裡哭,必是說俺呂家虧待了你嘛!讓鄰舍左右聽見了,還不知猜疑什麼哩!再說,你做為二姑,到俺屋來不勸自己侄女,竟陪著哭,好像俺呂家真的壓迫你的侄女了!再說,親戚來了,不先與主人打招呼,鑽在自家侄女廈屋,成啥禮行?你侄女不懂禮行,你做大人的也不懂?你既然不尊重俺屋的規矩,我就不把你當上賓待! 他很贊成老伴的舉動:用糝子面招待! 作為回敬,他拒不邀她進上房裡屋,躲在豬圈,讓你涼著去! 呂老八盯著朝他提出走娘(姑)家要求的三媳婦,心裡已經意識到,她給他示威。他慢待了她的二姑,有氣說不出,要走娘(姑)家去了。他不硬性拒絕,只是說話兒忙,這在任何人聽來,都是完全站得住腳的理由。讓她和她二姑都想一想,為啥主家慢待了她?往後就不會亂哭一氣了。 四妹子站在炕邊,話從心裡往上攻了幾次,都卡在嘴邊了,她想問,為啥慢待二姑?又不好出口,要求到二姑家去的示威性的舉動,被老公公輕輕一撥,就完全粉碎了。她轉過身,往出走去,決心留給他們一副不滿意的樣子,也讓老公公想想去。 婆婆卻在她出門的時候說:「三娃子的棉衣棉褲該拆洗了,甭等得下雪才捉針……」 四妹子躺倒了。 昨天晚上,老公公婉轉而又體面地拒絕了她的要走姑家的要求,她的第一次示威被悄無聲息地粉碎了,她回到廈屋裡,早早脫了衣裳,關了門,拉滅了電燈,躺在炕上,眼淚潸潸流下來,滲濕了枕頭。 院子裡很靜,大嫂和二嫂,一人抱一張席箔,領著娃子到街巷裡乘涼去了,老公公和婆婆也到場邊乘涼去了,偌大的屋院裡,現在就剩下她一個人了。三伏天,屋裡悶熱得像蒸籠,她的心裡憋滿了太多的窩囊氣,更加煩悶難忍。她想放聲痛哭一場,卻哭不出來,如果哭聲震動四鄰,驚震了聚集在街巷和場邊乘涼的男女老少,那麼,她和老公公的矛盾就公開化了。她似乎還沒有勇氣使這種矛盾公開化,如果公開化了,很難有人同情她的。到這個家庭幾個月來的生活,她已經大致瞭解到這個家庭在呂家堡是富於實際威信的。莊稼人被接連不斷的政治運動和頻頻更換的政治口號弄得昏頭暈腦,雖然不能不接受種種運動和種種口號對人們生活秩序和習慣的重大影響,可是對於絕大多數農民來說,他們依然崇尚家庭裡的實際和諧。呂克儉雖然作為大肚子中農被置於呂家堡的一個特殊顯眼的位置上,時刻都潛伏著被推入敵對陣營的危險,令一般莊稼人望而心怯,自覺不自覺地被眾人孤立起來了。然而,對於呂家的實際生活,卻令眾多的莊稼人欽敬,甚至奉為楷模,用一句時興話說,是模範文明家庭。人都說老公公知禮識體,老婆婆是明白賢惠人,兩位老人能把一個十多口人的家庭攏在一起,終年也不見吵架鬧仗,更不與村人惹是生非,這在呂家堡的中老年莊稼人眼裡,簡直羡慕死了。這樣一個在眾人眼裡有既定影響的家庭,如果因為自己的到來而吵架,而鬧彆扭,她即使有理也說不清了,她將會很自然地被人看作是攪槽鬼了。 二姑受到帶有侮辱性的待遇,她說不出口,說了別人也還是要說二姑不懂禮行的,她只有眼淚,悄悄默默地淌。 四妹子聽到腳步聲,又聽到敲門聲了,是建峰。他白天黑夜在地裡澆水,匆匆回家來,抱著大碗扒飯,嘴一抹就下河川去了。他負責四五眼機井上抽水泵的安全運轉,發生故障及時修理,正常運行時,就躺在井臺的樹蔭下睡覺,澆地的社員三班倒換,他是白天黑夜連軸轉。聽見他的腳步聲,她沒有拉燈,摸黑拉開了木門閂,隨即爬上炕去,面向牆壁躺下了。 她聽見他走進廈屋,順手閉上門,拉亮了電燈。明亮的電燈光刺得她的眼睛睜巴不開,她用雙手捂住,心裡卻在想:你老子今日把我二姑作踐了!他也許不知道這件事,她猜不准,他的老子究竟給他說過沒有?她一時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向他訴訴委屈? 他坐在椅子上,咕嘟咕嘟喝下了她晾在茶缸裡的冷水,啪地一聲關了電燈,咣當一聲關上了木門栓子,她就感到了他的有勁的雙臂。她依然面向牆壁,雙臂拘著胸脯,拒絕那雙手的侵略。 他一句不吭,鐵鉗一樣硬的手掌把她制服了……他滿足了,喘著氣又勾起短褲,溜下炕,拉開門,一句話也沒說,腳步聲又響到街門外去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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