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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呂老八似乎覺得自己就是一隻螞蟻了,那麥稈粗細的窩洞無異於他的那個三合院。在寬闊肥沃的下河沿的川地裡,他現在占著那個僅只有三分多地的三合院,每天出出進進,忙忙碌碌。隨便哪一場運動,都完全可能搗毀他的窩洞,如同搗毀這小小的螞蟻窩一樣。

  呂老八不易讓人覺察地笑了笑,笑自己的勝利,外交和內務政策的全部勝利。他和他的近十口人的家庭成員,遵循忍事息事的外交政策,處理家門以外的一切事宜,幾十年顯示出來的最重要成效,就是沒有在越來越複雜的呂家堡翻船。只是保住這一條,吃一點虧,忍一點氣,算什麼大不了的事呢?

  在村子裡,他是個鱉一樣的人,不爭工分,罵不還口,似乎任誰都可以在他光頭上摸一把。而在家裡,呂老八卻是神聖凜然的家長。他治家嚴厲,家法大,兒子媳婦以及孫子孫女沒有哪個敢冒犯他的。媳婦們早晨給他倒尿盆。媳婦們一天三頓給他把飯雙手遞上來。媳婦們沒有敢翻嘴頂碰他的。十口之家的經濟實權牢牢地掌握在他的手中,一切大小開銷合理與否由他最後定奪。這樣富於尊威的家庭長者,在呂家堡數不出幾個來,就說那個隊長吧,講起學大寨記工分辦法來一套一套的,指揮起社員來一路一路的,可是在家裡呢?兒媳婦敢於指名道姓罵他,他卻惹不下。呂老八活得不錯。

  他的眼睛從螞蟻窩上移開了,漠然盯著農曆四月晌午熱烘烘的太陽,心裡盤算已定:該當給三兒子進行一次家訓,讓他明白,應該怎樣當好丈夫,這個小東西和媳婦剛廝混熟了,有點沒大沒小的樣子。一個男人,一旦在女人眼裡丟失了丈夫的架勢,一生就甭想活得像個男人,而且後患無窮。呂家堡村裡,凡是女人當家主事的莊稼院,沒有不多事的。女人嘛,細心倒是細心,就是分不清大小,遠近,裡外。必須使這個明顯缺乏嚴格家教的山區女子,儘快接受呂家的禮行,使她能儘快地諧調統一到這個時時潛伏著危險的莊稼院裡來……訓媳莫如先訓子。

  晚飯吃罷,幫大嫂洗涮了一家人的碗筷,把小灶房收拾清白,鎖上門,四妹子揭開自家廈屋的洋布門簾,看見三娃子正坐在椅子上看書,她輕腳躡步走到他背後,雙手蒙住他的眼睛。三娃子從底下伸過手來,在她腰裡搔了一把,她不由地放開手。他卻就勢把她按倒在炕上,搔她脖窩和胳肢窩,癢得她忍不住嘎嘎嘎笑著,在炕上打滾,討饒,他卻不饒,依舊使勁撓她搔她。這時候,屋裡傳來老公公呼叫「建峰」的聲音,他吐一下舌頭,縮一下脖子,走出門去了。

  四妹子整理一下衣襟,跳下炕來,撈起納布鞋鞋底的夾板,婆婆在把麻和抹褙子的布交給她的時候,鄭重交待了,從今往後,三娃子的衣服鞋襪統由她管了,要是穿得太髒,或者穿著露出大拇指的爛鞋,村人不笑男人,而要笑話他的媳婦了,男人的穿戴是女人的面皮。婆婆又婉言替她計劃,應該在新婚的頭一年裡,叼空做下夠男人和自己穿五年的布鞋和棉鞋,以防一年後懷裡抱上娃娃,就忙得捉不住夾板了。這是任何一個新媳婦都難得避免的事,趁早準備好,做得越多日後越輕鬆。四妹子很感激老婆婆對她的指教,決心在孩子出現以前,先把鞋準備充足,免得日後發緊迫。

  進得這個家庭以後,她和建峰很快混熟了,熟悉了,便更喜歡他了。這個關中小夥子,身體長得健壯,模樣也不賴,高眉骨,高鼻樑,條形臉,很有男子漢氣魄。他不大說話,尤其在村子裡,從不多嘴多舌參與隊裡的什麼糾紛。他在屋裡也不大說話,尤其跟老公公說話更少。他在小廈屋裡,和她枕在一隻枕頭上,卻輕聲細語說這說那,說他在中學念初中時,物理和數學總是考滿分,畢業那年,剛碰上「文革」,沒能參加高中和中專考試,就回家來了。他家的成分高點,自知不敢在村裡參與什麼活動,就在家裡看閒書,竟然對電機摸出門道了,學會修理馬達了。

  四妹子初到這個家庭一月來的印象,沒有什麼不滿意的事。這個家庭的生活是令她滿意的,早飯一般喝包穀糝子,午飯總要吃一頓細麵條,晚飯也是喝包穀糝子,饃饃通常是玉米麵捏的,但逢年過節,總會吃到麥子面饃饃,粗糧雖然多了點,總都是正經糧食啊!不像在老家陝北,總吃糠,頂好是洋芋,而洋芋在關中人的餐桌上,是菜不是主食。

  她的建峰身懷絕技,常常給隊裡修理馬達,掙一份技術工,他原來就在自己的小廈屋修理,婚後挪到大隊一間空房裡去了。沒有馬達需要修理的時候,他就去大田裡出工。晚上,他從來不出去串門,也不和其他小夥子們湊熱鬧,只是抱著那本電工技術書看得入邪。她就坐在他旁邊的小凳上,抱著夾板縋納鞋底,輕輕哼他喜歡的陝北民歌的曲調,小兩口熱熱火火。這個十口之家的大家庭的大事,比如用糧計劃,比如經濟收支,比如應該給某一家親戚應酬的禮物,統由兩位老人操心,用不著她費心,她在這個看來龐大的家庭裡,其實最清閒了,輪著她上工的時候,自有婦女隊長來通知。要說當緊的事,倒是該儘快學會各種麵條的擀法,以及紡線織布的技術。關中產棉花,人為了省錢,不買洋布,仍然習慣於紡線織布,穿衣做鞋或做被單。

  家裡的飯,是由三個媳婦輪流做的,每人一月。現在輪大嫂做飯,她有空就給大嫂幫忙,一來自己閑著,幹點燒鍋洗碗的活兒也累不了人,二來是跟大嫂學習擀面做飯的技術,熟悉熟悉這個家庭吃飯的習慣。輪過二嫂之後,就該輪著她了。她已大致明白,每頓飯動手之前,大嫂先請示老婆婆,做啥飯呀?老婆婆負責調節食譜。飯做熟之後,先舀出兩碗,第一碗先端給老公公,第二碗再端給老婆婆,自然都需雙手。然後再給孩子們舀齊,一人一碗,打發完畢,才給平輩的弟兄和妯娌們舀了。第一茬舀過,第二茬則由各人自己動手,大嫂只負責給兩位老人續舀,以及給夠不著鍋沿的孩子舀飯,這是規矩,難也不難,四妹子漸漸就懂得了。

  沒有了吃的憂愁,又有一個基本可心的女婿,四妹子高興著哩。至於這個家庭的上中農成分,于她似乎沒有太大的關係,入黨才講究成分的高低,招工才論成分的好壞,這些事兒她壓根兒想也沒想到,只是希求有糧吃有衣穿有房住,有一個能得溫飽的窩兒活下去,原本就是抱著這樣卑微的目的從陝北深山裡跑到這大平原上來的呀!

  建峰被老公公叫進裡屋去好久了,還沒見回小廈屋來,說甚大事,要這麼長時間呢?

  一陣焉踏踏的腳步響,門簾一挑,建峰進來了。四妹子一眼瞅出來,他皺眉搭眼,不大高興,和剛才出門去的時候相比,兩副模樣。家裡遇到甚事了嗎?四妹子猜想,也有點緊張。

  建峰從暖水瓶裡倒下一杯水,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歎了口氣,出氣聲不大勻稱。

  四妹子忍不住,小心地問:「咋咧?」

  「咱爸訓了我一頓。」建峰悻悻地說。

  「訓你甚?」四妹子問,「你做下啥錯事咧?啥活兒沒幹好是不是?」

  「說我沒家教。」建峰說。

  「沒家教?」四妹子聽了,不由地問,「怎麼沒家教了?」

  建峰歎口氣,又喝了口水,沒有解釋,半晌沉默,才說:「日後,你甭唱唱喝喝的了。」

  「咋哩?」四妹子睜大眼睛,突然意識到老公公一定說了自己的好多不是,忙問,「我口裡哼個曲兒,犯著誰啦?」

  「咱爸說咱家成分不好,唱唱喝喝,要讓別個說咱張狂了。」建峰傳達老家長的話說,「咱們成分不好,只顧幹活,甭跟人說東道西,指長論短,也甭唱唱喝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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