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四妹子 >  上一頁    下一頁


  天剛落黑,街門口不斷走進呂家堡的男女。呂建峰和他的兩個哥哥,分頭到村子的東頭西頭和南巷去邀請那些行過「份子禮」的鄉親鄉党,他們花了一塊錢的份子禮錢,做為鄉親情誼。現在悠悠走進院來,在老公公熱情而畢恭畢敬的招呼聲中,款款落坐,說著逗笑的話。一會兒,席間坐得滿盈盈的了,菜和酒都端上去了。剛開席,院子裡大聲笑鬧起來,那些老莊稼人把老公公抱住了,壓倒了,塗抹了一臉紅顏色,像個關公了,老婆婆也被女人們封住了,從鍋灶下摸來鍋底的煙墨,抹得老婆婆滿臉就像包公,院子裡的笑鬧的聲浪簡直要把席棚掀起來……呂建峰領著她,到席間又去敬酒,那些老莊稼漢友好地伸出巴掌,打呂建峰的腦袋,說些笑駡的話,他一律笑笑,縮頭縮腦躲避那些來自左右的友好的襲擊。待他領她逃回新房裡的時候,天啊!窄小的廈屋裡已經擁滿了年青人,炕上橫七豎八躺著的,坐著的,炕下腳地上擁擠得沒有她站腳的地方了。她站在門外,正遲疑間,被一隻手猛力一拉,拽進門去了,七嘴八舌一齊朝她進攻:

  「來!給我點煙。」

  「唱歌唱歌!」

  「哈!給我勒一下褲帶,新娘子……」

  她被簇擁著,和他站在人窩中間。她很緊張,無所適從,好多張嘴臉朝她嘻嘻笑著,有的嘴角叼著紙煙,撅著嘴,伸到她臉前,要她給他們點火。她不知該不該點,他立時劃著火柴,要去點,被誰打掉了。他只好把火柴塞到她手裡,讓她滿足鬧房者的要求。她劃著火柴了,剛夠著煙,卻被叼著煙的調皮鬼吹滅,好不容易才點燃了一支支煙捲,後面又有人擠過來……

  「抓長蟲吧!」有人喊。

  「掏雀兒吧!」又有人叫。

  四妹子低下頭,不好意思看任何人,心兒抖抖地跳。昨晚,姑婆給她說,關中結婚的風俗,三天不分老少輩份兒,可以說笑耍鬧,特別是鬧房,是新娘子最難熬的一關。頂難為的就是「掏長蟲」、「掏雀兒」幾個花樣。「掏長蟲」是要新娘把一隻手絹從新郎的一隻腿腳塞進去,從另一條腿下拉出來,同樣,「掏雀兒」卻是要新郎把一隻手絹從新娘的一隻袖口塞進去,從另一隻袖口掏出來。兩隻手交接手絹的部位,正是人身體最隱秘的羞恥地帶。姑婆說,這是老輩子傳留下來的鬼花樣,而今不興這麼鬧了,有些村子還在耍,得防備防備,免得臨場驚慌失措,不到萬不得已,決不從命。姑婆又千萬囑咐,無論如何,不准變臉也不興惱怒,得罪下人是要傷主家面子的,這也是老輩子傳留下來的規矩……現在,呂建峰被鬧房的小夥子壓倒了,扭胳膊的人使勁扭住他的雙臂,壓腿的人壓死了他的雙腿。有人把一隻手絹塞到她的手裡,推推搡搡,吆喝著要她去「掏長蟲」。四妹子臊紅了臉,低著頭,扔掉了手絹,怎麼好意思呀!這當兒,門口擠進一位幹部模樣的青年,說:「讓她唱唱歌兒吧!甭耍那些老花樣了。要是傳到公社去,當心挨頭子!現在正在批『回潮』哩!甭在風頭上惹禍……」

  廈屋裡鴉雀無聲了,扭著壓著他的胳膊腿腳的人同時松了手,也沒有人推搡她了。小夥子們互相瞅著,做著鬼臉。四妹子此刻倒真的覺得無所適從了,突然,不知誰喊了一句:「綁了!」幾個人一齊動手,不由分說,一條麻繩把她和他面對面捆綁在一起,推倒在炕上。嘩地一聲,小夥子們湧出門去了。那位幹部模樣的青年立時紅了臉,悻悻地轉身走去了。

  她和他捆在一起。她壓在他的身上,動彈不得。他羞紅了臉,喘著粗氣,一股陌生的男人的氣息撲到她的臉上。她邁過臉,不好意思看他,她的脖子又酸又疼,稍一鬆懈,就會碰到他的鼻子。大嫂哈哈笑著走進來,解開了繩子。她撫摸著被捆得燒疼燒疼的胳膊,不好意思說話。大嫂說:「咱爸叫你倆去一下……」

  裡屋正堂的方桌上,一對紅漆蠟閃閃發亮,牆壁上貼著一張畫,是一隻回頭吼叫著的老虎,桌上支著兩個神匣,匣子裡各有一根木板主柱,寫著一行黑字。老公公坐在桌旁的椅子上,莊嚴地說:「給你爺和你婆燒一住香,讓你爺你婆在陰世知曉,他們的三孫子完婚了。」

  呂建峰從香筒裡抽出三支香,在漆蠟上點燃,恭恭敬敬地又顯得笨拙地插到香爐裡了。

  四妹子也抽出三支香,在漆蠟上點燒的時候,胳膊抖抖地晃,插進香爐時,卻把一支弄折了,她的心裡更慌了。

  她和他並排站在神桌前,鞠躬,下跪,磕頭,三叩首。

  做完這一切,老公公一句話也沒說,就揮手示意她和他退位。

  重新回到廈屋,還沒坐穩,二嫂端來兩碗飯,遞給她和他,說:「合歡餛飩,快吃。吃了睡覺。」她不餓。從早晨起來到現在,她沒有一絲一毫饑餓的感覺,看著他已經端起飾有金邊的小碗兒吃起來,她也挑動了筷子,剛一張嘴,咯蹦一聲,咬出一枚一分錢的硬幣來。二嫂驚叫說:「啊呀!有福氣,頭一口就咬上了……」大嫂也蹦進來了,嘻嘻笑著,驚歎她是個有福氣的媳婦。四妹子才明白,吃到這個硬幣的人,是福氣的象徵,不過似乎以往並沒有享過什麼福,吃糠餅子不算福氣吧?讓媽給自己掏屎算什麼福氣呢?也許,從今天開始,預示著她將要享福了吧?

  「吃下去!快吃!」大嫂催促著。

  「這是規矩,不吃不行,日後不吉利。」二嫂說得很嚴重。

  四妹子看見,他很為難。二嫂把她咬出來的硬幣塞到他手裡,要他吃到嘴裡去,他不好意思把那只粘著她的口液的硬幣填進嘴裡去。大嫂催促他,二嫂已不耐煩,疼愛地打他的腦勺,逼他。她心裡一陣發緊,偷偷盯著他,他究竟吃不吃呢?他要是不吃,就是……四妹子一側頭,看見他把硬幣一下子填到嘴裡,不知為什麼,她的心兒忽激一閃,身上熱燥燥的了。兩個嫂子哈哈笑著,收拾了碗筷,走出去了。

  她坐在炕上,低著頭,心裡有些緊張,胸脯感到憋悶,呼吸不暢。結婚儀式完了,給死去的爺和婆燒過香叩過頭了,合歡餛飩也吃下了,現在,還有什麼新的或老的風俗習律要她去做呢?二嫂剛才說「吃了餛飩就睡覺」,大約再沒有什麼事了?她坐在炕邊上,瞧一眼坐在桌旁的他,他有點失神地盯著對面的牆壁,也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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