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四妹子 >  上一頁    下一頁


  二姑貼著她的臉,一動不動,讓她哭一場。女兒離娘,難免痛哭一場。她現在既是姑又做娘啊!看著侄女兒哭得渾身顫抖,她勸她要節制,哭紅了眼睛就不雅觀了。

  「姑……」四妹子哭溜著聲兒,「我離不得……你……」

  「傻話!」二姑疼愛地說,「天下女子都要出嫁……」

  「姑……」四妹子說,「我總覺得……跟夢裡一樣……」

  「都這樣。」二姑平靜地說,「都這樣。」

  都這樣,四妹子止了哭聲,還在抽泣,既然都這樣,她也就這樣。

  門外有人慌急地說,呂家迎親的馬車來了。四妹子一驚,腦子裡迷濛濛變成一片空白。二姑把她一推,說:「快!快去洗臉梳頭!拿出高高興興的樣兒來。我去招呼人家……」

  四妹子坐在馬車上,周圍坐著二姑家左鄰右舍的姑娘們。她們被二姑拉來,陪伴她出嫁,也到呂家堡去坐一次席吃,一頓好飯。

  馬車在關中平原的公路上行進,馬蹄鐵在黑色的柏油公路上敲出清脆的有節奏的響聲。沿著公路兩邊排列的高大的白楊樹,葉子閃閃發亮。路邊一望無際的麥子,麥穗擺齊了,現出灰黃的顏色。布穀鳥從頭頂上掠過去,留下一串串動人的叫聲。進入初夏時節的關中平原,正如待嫁的姑娘一樣青春煥發,有一種天然的迷人的氣韻。

  快要進入呂家堡的時候,馬車趕上了那些抬彩禮的小夥子。他們給呂家興致勃勃來幫忙,抬著她的全部嫁妝頭前走了。哎呀,看看,他們把被單圍在腰間,花枕巾搭在頭上,粉紅色門簾圍成裙子,花衫花襖穿在身上,打扮得妖裡妖氣,嘻嘻哈哈朝村裡走去。陪伴她的一位嫂子說:「這是這兒的風俗,你甭惱。都這樣。」二姑把隔壁一位媳婦請來陪伴她,保駕她,不懂的事由這位嫂子指導,應酬。

  呂家堡村口被人圍得水泄不通。四妹子低下頭,聽不清那些人的笑聲和議論的話。馬車從一街兩行夾道歡迎的呂家堡男女中間一直走過去。鞭炮聲劈劈啪啪驟然爆響,馬車停了,四妹子抬頭一瞧,車正停在呂家街門口。

  四妹子朝車下一看,兩位已經見過面的嫂子,笑逐顏開地伸出手來,扶她下車。車下的地上,鋪著一層麻袋,兩位嫂子攙著她,緩緩踏過一條麻袋,又一條粗線口袋接著向大門鋪過去,踏過的麻袋被陌生的漢子揭起來,又鋪到前頭去了。昨晚上,二姑告訴她,按照關中地方的風俗,出嫁時從娘家到婆家的路上,新鞋的鞋底是不能沾土的,從娘家屋被人背上馬車,再踏著鋪墊的口袋、麻袋一類東西,一直走進洞房裡去。舊社會是講究鋪紅氈的,而且坐轎;現在馬車代替了花轎,紅氈也被裝糧食用的麻袋和口袋一類東西代替了,二姑特別叮囑說,如果下車時發現沒有鋪墊物,那就給他們不下車,請也不下,拉也不下,直抗到主家鋪好路,不然就失了身價了。四妹子沿著麻袋和口袋鋪就的小道兒走到門口,往前就斷了,既沒有口袋,也沒有麻袋,兩個漢子腋窩下挾著口袋和麻袋、示威似的乜斜著眼睛,仰頭抱時望天。攙扶她的大嫂在她耳根悄悄說:「快拿出『份兒』。來!」四妹子心中頓然醒悟,從口袋裡掏出兩個用紅紙包著伍毛票兒的「份兒」,交給大嫂。大嫂給那兩個漢子一人手裡塞一個,在他們的頭上和腰裡抽一巴掌,嗔罵著:「快鋪!貪貨!」那倆漢子得意地把紙包塞進衣袋,就貓下腰去鋪道兒了,當四妹子抬腳跨進大門的一瞬,心裡咯噔一下,這就是自己的家了,真跟做夢一樣啊!

  走到廂房門口,兩扇漆刷成黑色的門板關死了,幾個女子在門裡喊著要「份兒」。二嫂又從她手裡接過兩個紅紙包,從啟開的門縫塞進去,同時用肩胯一扛,門開了,一把把四妹子拽進去,門口忽啦一聲湧進來一夥青年男女,幾十雙手一齊伸過來,喊著「給份兒!」喊著她們的功勞,挪了嫁妝了,掛了門簾了,為了箱子了,打了洗臉水了……四妹子被擠在牆旮旯裡,動不得身,幾個女子已經動手在她兜裡掏,混亂中,不知哪個沒出息的東西在她屁股上狠狠捏了一把……

  四妹子由大嫂二嫂引到院子裡,空中架著席棚,臨時搭成的主席臺前,他已經早站在那兒了,拘束不安地歪著身站著,席棚下的桌子邊,已經坐滿了親戚友人,準備開席吃飯。婚禮是新風俗和舊禮儀的生硬的摻和。她和他先朝領袖像三鞠躬;再由主持婚禮的一位幹部模樣的人宣讀結婚證書,更是蹦平臉兒的官腔官調;再接著由她和他合聲朗讀貼在領袖像兩側的語錄,一邊是「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和「農業學大寨」兩句,另一邊是領袖讚頌「青年人是八九點鐘的太陽」那段。這三段語錄,四妹子早就聽順耳了,可是臨到自己要一個字一個字去朗讀的時候,卻結結巴巴起來。她不敢不念,就囁喘著,蒙混過關了,好在並沒有人講認真。婚禮一項一項進行下去,也沒有太難堪的事,她照著勉強都做了,沒有多少意思,暈暈乎乎還是像在做夢,夢中又想起媽給她掏屎的情景……

  院子裡的席棚下,十張方桌上的食客全都操起竹筷,緊張地在盤裡碟裡抄菜,客客氣氣地推讓著燒酒瓷壺,騰起一片雜亂的咀嚼食物和說話的聲響。大嫂牽著她,二嫂牽著她,去向客人敬酒。劉紅眼坐在主席臺前首桌上席,得意洋洋接過四妹子斟下的一杯酒,脖子一仰,紅眼眨閃幾下,忙坐下吃菜去了。他撮合成了這一樁婚姻,理應受到客主賓朋的尊重,現在是最榮耀光彩的時刻。四妹子手裡提著燒酒壺,呂建峰提著酒瓶,一席挨一席敬過去,大嫂和二嫂向她介紹席面上的所有重要的親戚,大舅,大嶺子,二舅,二嶺子,大姑,二姑,姨媽,姨夫,一一介紹下去。四妹子一下也記不准這麼多親戚,只顧給小小的酒盅裡斟了酒,再走到另一個桌子邊……

  四妹子被兩位嫂子牽著,一一送親戚出門,上路,到村口,把回著糕禮的竹籠或提兜交給大舅或姨媽,看著他們在村外的土路上姍姍走進落日的昏光裡,再轉回家來,送另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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