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四妹子 >  上一頁    下一頁


  咣當一聲,臨街的大門關上了,院子裡響過一陣沉穩的腳步聲,響到上房裡屋裡去了,有一聲威嚴的咳嗽,是老公公。

  又接連著兩聲吱扭吱扭的門扇響,大約是大嫂和二嫂在關門。

  哄鬧熙攘了一天的小院,完全靜息了,五月夜晚的溫馨的風,送來洋槐花的香氣,小院裡靜極了。

  他站起來,轉身關上門,咣當!小廈屋與小院也隔絕了。

  「鋪炕。」他對她說。

  她沒有抬頭,略一遲疑,就轉身上炕。炕上的被子、褥子和單子,被鬧房的小夥子揉搓得亂糟糟的。她動手撕平了褥子,又鋪平了床單,綻開了被子,把一隻繡花枕頭擺平,又抱起另一隻枕頭的時候,作難了,兩隻枕頭該擺在一頭呢?還是該擺到炕的那一頭?

  她正猶豫間,愈覺胸脯憋悶,呼吸不暢了,稍一回頭,突然看見,他已經脫得一絲不掛,正轉過身去摸電燈開關拉線,哢喳一聲,電燈滅了。她隨之被他抓住胳膊,壓倒了,他撕她的衣服,撕她的褲帶,一隻粗硬的手伸到胸脯上來了,他那麼有勁地摟抱住她,那麼莽撞蠻橫地進入她的身體了。她幾乎暈昏了……

  太陽挨近地天相接的地方,變得雙倍的大起來,整個西部天空都變成了紅色,遠處的地面上騰起一層紅色的霧障。頭頂的天空,縷縷輕紗似的雲絲似動非動。綠色的麥穗和麥葉,也變成紫紅色的了。順著灌渠排列的楊柳林帶,靜靜地在藍天上扯開一排綠色的屏障。渭河平原初夏時節的傍晚,呈現出富麗堂皇的氣度。四妹子在田間大路上走著,又想起家鄉此時的情景,太陽早早被門前那座荒草叢生的黃土山峁遮住了,天卻久久黑不下來。

  他——呂建峰,她的女婿,現在和她井排走著,一副漫不經心的散散渙渙的神氣。

  按照這兒的風俗,結婚的第二天,夫妻雙方要到女方的娘家去回門,帶上好酒、點心等四樣禮物,去看望養育過女兒的老人。丈母娘和丈人爸必定要歡天喜地地熱情接待女婿和女兒,七碟子八碗不屑說,臨告別時的一碗荷包雞蛋是斷不能少的。四妹子的大和媽遠在陝北,千里之遙,無法向心愛的女婿娃兒表一番老人的心意,也沒有福分接受女婿的敬奉之情,這一切全都由二姑來代替,二姑真是跟大和媽一樣親哪!現在,她和他到二姑家回門完了,正雙方趕天黑前回到呂家堡去。

  她在他身邊走著,儘管已經有過昨天晚上的夫妻生活的第一夜,人生最神秘的大事已經失去了神秘的色彩,她依然感到局促。從她和他背見到昨晚,不過一個月時間,統共也就說下不過十來句話。她不摸他的脾性,也沒有達到那種離不得的程度。她想和他說話,仍然羞口難開,說不清的重重顧慮。

  「二姑待人好哇!給我吃那麼多雞蛋,我都要吃不進去了!」他說。

  「可你……還是吃下了。」她說。

  「呢!你知道不知道?」他神秘地閃著眼皮,作出一副認真的模樣,「丈母娘為啥要給女婿吃雞蛋?」

  「你是新客呀!」她不在意地說。

  「不對不對。」他搖搖頭,詭秘地笑笑說,「那是給女婿加料,盼得女婿上膘,晚上好多來幾回……」

  「啊呀……」四妹子聽見這樣赤裸裸的醜話,立時飛紅了臉,羞得蹲下去,雙手捂住臉,在路邊的楊樹下呆住了。

  他哈哈一笑,走過來拉她的胳膊,爬在她的耳邊說:「話醜理端,跟莊場上給種牛加料是一回事……」

  「啊呀!」四妹子聽見他越說越粗魯,忽地站起來,用手打他的脊背。他笑著跑著,她追著他打。

  一條大渠橫在眼前。

  他一蹺腳,從大渠上飛越而過。她站在渠邊,看看又看看,沒有勇氣蹺過去。

  「叫聲哥,我背你,」他在對岸說。

  她轉過身,朝原路往回走去,她給他示威,看他怎麼辦。她頭也不回,加快了步子,一副回娘(姑)家去的死心塌地的走勢。一陣奔跑的腳步聲響起來,他終於堵在她面前了,嘻嘻哈哈笑著,裝出一副可憐相:「好你哩!你要是走了,我今黑可只好摟著枕頭睡了。」

  四妹子真是哭笑不得,那麼靦腆的呂建峰,現在盡是酸溜溜的話往外冒。她用拳頭打他的肩膀,他不躲避,哈哈笑著:「用勁打!真舒服啊!女人打人真舒服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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