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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眾人驟然閉了口,齊刷刷靜下來了。這些莊稼人也不是沒有經見過世面的人,他們經過怕人的「四清」和「文革」運動;平常時月裡,也常有縣上和公社的幹部到曹村來開會做報告,縣委一位副書記還來過一回哩!他們聽過一套又一套的理論,開過數不清的會議。現在,在沙灘上,這個十七八歲的小夥兒的一句開場白,把他們震住了,亂七八糟的喧笑全部銷聲匿跡了。這是怎麼了?綽號牛王爺的曹老大的獨生兒子潤娃子,要幹什麼呢?

  「我確實沒辦法給這麼多人賣掉石頭。真的,沒有辦法。管理站倒是有個同學,可是……這麼多人……」潤生說到這兒,忽然心底一沉,有種十分難受的感覺襲來,他想到了她。她和他好過。她已經明白地告訴他,她和他的關係完結了。他努力抑制住自己的衝動,不要使眼淚忍個不住而流出眼眶,「即就是我能替誰賣一些石頭,我也不敢收受叔伯爺們的禮物,我是個娃娃呀!哪有長輩人給晚輩人送禮的……」

  誠能感動天地。好多人投來讚賞的目光,竊竊私議著。長才大叔突然從蹲著的人後躥到中間,濺著唾沫星兒,大聲感歎著:「好娃好娃!鄉親們,大家甭為難潤娃了。有事找他,他肯定幫忙,我敢保證!千萬甭亂送東西,人家娃娃不受貢品……」他的愚魯的憨態和實話,引得莊稼人善意地笑起來。

  「這包點心是我送的,這瓶『雁塔大麯』也是我送的,我現在領走了。」長才大叔把他的東西從竹編籠裡揀出來,也不怕當眾丟臉了。他高高地舉起點心包和瓶裝酒,像顯示什麼一樣,坦誠地當眾招認說,「大家看見,潤娃幫我賣掉了囤貨(石頭)。我心裡過意不過,就送了這兩樣東西。既是潤娃不收,我心裡也暢快,這東西大家享受吧!點心大家吃,酒大家喝……」

  幾個小夥子嗷嗷叫著,拍著手起哄,有誰竟然高聲笑喊:「曹長才大叔——萬歲!」點心包早被青年們撕破了,酒瓶不斷地被搶來抓去,笑鬧聲遮掩了一切。

  儘管氣氛已經十分活躍,仍然沒有人前來認領。潤生記得的兩個人,也躲在背後,不肯拿去他們送來的禮物,莊稼人好面子啊!

  有個中年漢子擠進人窩裡,在潤生的籠裡翻騰,他一看,認出是村子東頭的曹五龍,忙說:「五龍叔,原諒我……」曹五龍看也不看他一眼,鐵青著臉,轉過身,走出人窩去。只聽「嘩啦」一聲響,酒瓶在石頭上摔得粉碎了,曹五龍頭也不回,背抄著雙手,走到他的羅網跟前去了。眾人一齊盯著潤生,潤生難堪地低下頭來。那幫青年卻故意起哄似的在地上搶奪曹五龍摔下的點心。

  長才大叔明顯地斜瞅著那個不通人性的傢伙,同情地盯一眼潤娃,忽然提高嗓門,對眾人說:「大家昨日後晌說要成立『協作會』,我剛才跟潤娃說了,問題不太大!借這個機會,大家商量商量吧!當著潤娃的面更好……」

  潤生很感激地盯了長才大叔一眼,他把他從五龍示威的難堪中解救出來。話題一引到撈石頭的莊稼人的切身利益上,沒有誰再去盯那個短見識的傢伙了,七嘴八舌的議論起成立「撈石頭人的協作會」的事了。

  「咱們整天操心攔車,不是辦法!你追車追得越緊,那些司機越品麻!」

  「一個村子的鄉親,為攔車弄得紅鼻綠眼,失了和氣,實在難看!」

  「咱們都是下苦人,下苦人跟下苦人為賣石頭吵架鬧仗,倒是給人家司機淨陪笑臉,說騷情話,低三下四……」

  「我說——」長才大叔完全是主持者的角色,「要是咱的『協作會』成立了,統一安排,一家賣了一家賣,咱們何苦要追車攔車呢?何苦要給人家遞煙陪笑說騷情話呢?咱有笑臉,給咱老婆看,把騷情話節省下晚上給咱婆娘說……」

  長才嬸子送飯來了,早已站在男人背後,聽到此,捶了大嘴長舌頭男人一拳,嗔罵道:「你那豬臉,笑起來能把人嚇死!」

  「長才有話醜,理端著哩!」曹七伯在眾人的笑聲中,鄭重地說,「隊長只顧掙補貼款,不理民事喀。這樣,大家才想到舉出一個人來。有個公道人出面,大家按順序賣石頭……」

  潤生瞅瞅長才大叔,他倒蹲在地上不吭聲,只顧抽煙。他把話題引出來,自己就不出頭了,免得旁人說他讓潤生主事,看去粗笨的長才大叔,心數兒一個也不比旁人少。果然,有好幾個人先後喊起來:「讓潤娃當咱們會長!」

  「大家看咋樣?潤娃行不行?」長才大叔忽地站起,掃視一周,「有屁放出聲來!」

  「行!」眾人一哇聲喊起來。

  「我……不行!」潤生像被洪水卷著,身不由己了,他勉強地說,「我這人腦子簡單……」

  「事情本來就簡單!」長才大叔大聲說,「只要你娃子公公道道辦事,我看啥事都不難辦!腦瓜太複雜的人,倒是光給自家往懷裡刨!公道兩字,本來就簡單嘛!」

  又是一件不期而遇的事!他可真是沒有想到自己會當什麼「撈石頭人協會」的會長。既然遇到了,而且無法躲避,無法推卸,他懷著不安的心情應承下來了。他說:「大家得訂出幾條規矩來,我才好辦理這事……」

  「你提幾條出來,大家商量。」長才大叔像早有準備,眾人七嘴八舌,亂口紛紛。

  「我擬幾條,大家再補充。」潤生說,「關鍵是賣石頭的次序,我說咱們抓鬮,大家同意了,立馬就抓,說不定一會就有汽車來。其餘的規矩,緩後再立。」

  「抓鬮最公道!」

  「抓啊!」

  潤生低頭編制紙鬮的時候,那些青年們已經把籠裡的糕點和紙煙搶劫一空了,酒瓶在大夥的手裡傳來搶去,有人把一塊點心送到他的膝蓋上,他不由地笑了,一口咬去了半個。

  長才大叔從他老伴手裡奪過一隻空碗,放進紙閻,伸到眾人面前,一隻只被河灘上的北風吹得皴皺的黑手,伸進碗裡去了……

  「二號,誰?」潤生喊著,記下了名字,依次記完之後,他站起來,面對著那麼多鄉親說:「一號我留下了,請大家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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