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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眾人一愣。

  潤生沒有解釋,走出人窩,徑直朝沙灘上邊走去,曹五龍現在獨自一人,揮鍁拋沙,沒有參加抓鬮的活動。他堅定地朝他走去,手心裡捏著那個留下來的一號的紙鬮……

  一家三口,圍在老祖宗傳留下來的方桌上吃早飯。

  潤生著實餓了,母親托人捎到沙灘上去的饃饃,因為忙於讓眾人抓鬮的事而沒有顧上吃,早已凍成一塊塊冰疙瘩了;昨晚一宿未眠,從雞叫三遍起來下河灘直到現在,肚子裡咕咕咕響,肚皮已經緊緊貼著脊樑骨了。他大口吞咬著又軟又韌的發麵饃饃,哢嚓哢嚓咀嚼著清脆脆水津津的蘿蔔絲兒,呼嚕呼嚕喝著甜膩膩油絲絲的包穀慘兒,真香啊!重體力勞動造成的饑餓是這樣難以忍耐,而大嚼大咽五穀飯食簡直是一種至高無上的享受了。

  母親不時停下筷子,愛憐地端詳著兒子狼吞虎嚥的樣子,似乎說,吃飯也像個男子漢了。

  父親的牙齒掉光了,兩邊臉頰的鬆弛的肌肉緊張地運動著,仍然吃得很慢,拿在手裡的一隻饃饃,總不見減少,而潤生已經吃掉三個了。他瞥一眼父親艱難地咀嚼食物的樣子,忽然意識到,父親老了。他的因為牙齒脫落而深深陷進去的臉頰,他的被粗大的和細密的皺紋所網羅著的皮膚,他的昏暗而又板滯的眼睛,都表示他衰老了。看著父親的神態,潤生忽然想到一條橡皮繩,一條失掉了彈性的疲憊不堪的橡皮繩。是的,出盡了力氣的老父親,正像一條被不停地扯拉著的橡皮繩,終於失掉了彈性,失去了活力,現在變得鬆弛而又疲憊了,很難承受重力的牽引拉扯了。

  潤生忽然記想,從早到晚,父親從屋裡忙到地裡,又從地頭忙到槽頭,一天裡很少能看見他有閑閒散散的一刻。他很少到人窩裡去扯閒話,也很少趕集上會,牛棚和豬圈是他陶醉的遊藝宮。他的最大的樂趣,就是咬著旱煙袋,蹲在黃牛後腿跟前,欣賞乳毛未換的小牛犢撐開四蹄,揚起嘴巴,在黃牛肥大的乳頭上一拱一頂地吸吮奶汁……他過去熟知這一切,卻從來沒有在意,似乎本來就是這樣,沒有什麼好想好說的。現在,突然之間,他強烈地意識到父親竟是如此的蒼老,那鬆弛的肌膚和疲憊的身體裡,再也爆發不出強勁的力量了。

  他的心裡翻騰起來,有一股什麼衝動在翻騰,應該接替父親了,憑那樣衰老的身體,不可能再有什麼大的作為了。他是這個家庭裡的最小的也是唯一的男孩子,六個姐姐,像硬了翅膀的燕子,一個接一個離開了這個老窩兒,只有年下和節日來看望父母,留下一袋禮物又匆匆回她們的村子、忙她們的日月去了。他才是這個小院的真正的主人。房子太破太舊了,被煙火薰成黑色的屋樑和椽子,不斷地有蟲蛀的粉末飄落下來,陰雨天常常滴滴嗒嗒地漏下黑紅色的水珠。四方木桌,直背靠椅,有的斷腿,有的缺角,都像父親一樣出盡了力氣,古舊而衰老了。應該有新的住房和新式的家具,徹底改換這一切了,村子裡已經有不少人家蓋起了新房,添置了新式衣櫃和台桌,年輕人已經拆除了土炕,換成鋼筋彈簧床了。改換和更新這個小院的房屋和設備,舒舒坦坦地生活,已經不能指靠父親了,得由他來幹。

  「潤娃,聽說你當了啥『會長』咧?」父親已經點著煙鍋,慢騰騰地問,「有沒有這事?」

  「嗯。」潤生點點頭。

  「嚄!咱們祖輩三代沒人當過官,你當了,改了咱的門風羅!」父親半是喜悅,半是挪揄地說,「咱們潤娃有才魄哩!」

  「那是民間勞動組合,不算官。」潤生給父親解釋,「責任制實行以後,農戶之間發生了多種形式的聯合,以便適應生產的發展……」

  「不管算不算官,總帶著個『長』字嘛!」父親蔫不拉踏地說,「我這輩子也掛過一回『長』字……倒給嚇得……」

  潤生笑笑,沒有吭聲,父親當過一回隊長,已經是他的老生常談了。潤生尚未出生的時候,父親當了農業社的一個生產隊長,到鄉上去開去,要他放衛星,別人都放了,他卻從會場嚇得逃跑了,躲到姨媽家,不敢回曹村來。待他心驚膽戰回到家裡的時候,曹村農業社已經有新任隊長執政了。他進了飼養場,直到前年牲畜下戶,他才挾著那一捲舖蓋回到自家屋裡。他的膽小,因此而出名,他的當隊長的軼聞,長久地留在曹村人的記憶中,他自己當然也不能忘記,潤生早就聽說過這檔子事了,他也覺得父親太膽小太老實了,居然嚇成那樣……

  「你想幹不想幹?」父親問。

  「眾人……硬推舉我……」潤生答。

  「那當然,是眾人瞅中了你。我問你一句話——」父親認真地說,「和村長相比,誰領導誰?」

  「當然……村長領導我……」

  「要是這話,你趁早甭幹。」

  「咋哩?」潤娃急忙問,「怕啥哩?」

  「你幹不出好下場。」

  「為啥?」

  「一句話,那人不是個正路貨。再甭多問了。」父親說,「我跟他在一個隊裡三十年了,還看不清一個人嗎?你信爸的話,就趁早撒手;不信了,你幹著試試。」

  「他當他的村長,我撈我的石頭,只要按國法交稅,跟他沒啥關係嘛!」潤生無法想像,村長究竟是怎麼一個歪路貨,「你怕他暗中使絆子?」

  「那人呀……」父親搖搖花白的腦袋,撇著沒有牙齒的嘴,就不再說什麼了,擔憂是根深蒂固的,一切苦衷都在那無言的搖頭歎息之中了。他似乎很不願意提及村長這個人,迅即把話題轉換了,「再說,這政策還變不變,也是難得料定……」

  「放心,允許農民發家致富,中央有紅頭文件。」潤生早已聽慣了那些擔心的話,不在乎地說,「老人們全都得下一號病:怕變!」

  「你娃娃沒經過世事。沒經過『四清』和『文化革命』你就不懂得世事。」父親深深地歎惋,「那陣兒來曹村的工作組,拿的也是紅頭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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