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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長才大叔站起來,又把一粒火星捏到煙鍋上,噴著藍色的煙霧,扭著醜陋的羅圈腿,趕去看熱鬧了,走出五六步遠,又回過頭來,叮囑說:「眾人托我先給你透透風,你甭一口回絕嘛!逢事多想想,甭違拗眾人……」

  潤生撥拉著火堆,使沒有燃盡的柴禾重新冒煙起火,完全是一種下意識的動作。他已經沒有勇氣再次走進鄉砂石管理站的大門了,好多鄉親卻不明底細,給他送禮,又要成立什麼撈石頭的組織,企圖通過他和她的同學關係圖得賣石頭的方便,真是叫人哭笑不得。不過,所有這一切令人難堪的局面,馬上就要結束了,他已經完全擺脫了。那邊——好多人圍觀的現場,正是他別出心裁製造出來的。他把昨晚收到的糕點、瓶裝酒、香煙,全部裝在一隻竹編提籠裡,擱到下沙灘的河岸邊的路口,掛著一絡紙條:請認領自己的東西。

  聽見從那兒傳來的嘻嘻哈哈的議論,潤生現在很得意,很欣賞自己處理這件事的光明磊落而又奇特的方式。他雖然一直念書,沒有經過世事,卻耳聞過不少醜惡的社會現象,莊稼人對於有權而謀私的幹部,表現出深惡痛絕的情緒,深深地震動過十八歲的哥哥的純潔心靈;老師在政治課上講到的不正之風對於黨的戰鬥力的嚴重危害,深深地引起了他的擔憂。他曾經想,我要做一個正直的人!如果我當縣長的話,把那些贓官統統開銷回家……他現在把那些送給他的禮物全部擺到大路口,表示他對此類事情的態度,這是他昨晚最後想到的辦法。

  「嗨呀!潤娃,你咋弄下這號沒名堂的事?」

  潤生一轉過頭,長才大叔從背後走來,臉色都變了,非常懊惱的樣子,壓著聲兒抱怨他。未等他開口,長才大叔蹲到面前,火燒火燎的樣子,說:「你這不是故意給人難看嗎?」

  「那有啥難看的!」潤生不以為然,「是誰送的東西,誰領走好咧,簡簡單單的事嘛!」

  「誰現時當著一河灘的人,好意思領走那些東西呢?咹?」長才大叔的聲音又壓不住,高了,「那裡頭也有我送給你的兩樣東西,你叫我怎好伸手取出來呢?我這老臉擱哪兒去?」

  潤生看著長才大叔扭歪了的臉,沒有說話。是啊,這種辦法雖然表白了自己,卻使長才大叔這樣老實巴交的人感到難堪了。

  「你不願意收受這些東西,也行嘛!你悄悄給人家送回去,兩方面都好看嘛!這樣——」長才大叔歎口氣,惋惜地說,「你要得罪人了……」

  「我想過悄悄送還的辦法,又怕有人再送來。這樣一搞,就沒人再添麻煩了。」潤生也有點惋惜地說,「這麼辦可能要得罪鄉親……」

  「你說你不『受貢』,人家可要怨你高傲,不肯給鄉親幫忙。」長才大叔更加深入地釋闡他的見解,「鄉村裡的莊稼人,雖是痛恨旁人走後門,臨到自己有急事要辦,還要尋情鑽眼兒找門路。咋哩?正路走不通喀!只有走後門……」

  「罵就讓人罵吧!反正咱沒做不明不白的事。」潤生硬著頭皮說,「天長日久,鄉親會明白的……」

  「淨說傻話!天長日久,人都叫你得罪完咧!」長才大叔開導地說,「農村裡,人老八輩住一塔,得罪不起人哩!你娃正年輕,要活人,叔是替你擔心哩!」

  「唔呀!這事倒弄瞎塌咧!」潤生悻悻地說,「世事真個複雜……」

  「鄉城裡外一個樣兒,哪兒也不是簡簡單單!」長才大叔得勝了,「走,快去把那些東西提回來,免得……」

  「這……」潤生猶豫不決。

  「你不去我去,我去給你提回來。」長才大叔說著,竟然照直走去了。

  那雙醜陋的羅圈腿,在沙地上扭著移著,越來越遠,倒像是有一根無形的繩子,一頭牽著那雙腿,一頭牽著他的心,那雙羅圈腿朝前跨出一步,潤生的心就被扯動一下。讓長才大叔把那只竹編的提籠拿回來,就等於在曹村眾多的莊稼人面前,承認自己做錯了。可是,錯了嗎?錯在哪條理兒上了?得罪人並不一定都是做錯了嘛!他的心在痛苦的扭動,頭上竟然冒出汗水來了。長才大叔一旦把那些東西提回來,就等於自己唾到自己臉上,就會給曹村人留下一個談笑的好話題……

  長才大叔已經走近那個路口了,潤生的心被揪得透不過氣來,他終於忍不住,從火堆旁跳起來,像爭搶籃球一樣奔跑過去,在長才大叔剛剛彎腰的時候,搶先一步把竹編籠兒提起來了。長才大叔驚愕地瞪起眼睛,不知所措。

  太陽已經升起來,微弱的卻又溫暖的冬日的陽光灑在沙灘上,已經有女人和娃娃提著裝著吃食的籠兒罐兒走到沙灘上來了,好多人丟下鐵鍁,手裡拿著饃饃,趕過來看熱鬧了。對於從早到晚抓摸石頭的莊稼人,這無疑具有吸引力;對於沉悶而又沉重的勞動,這無疑更使人開心,算是一個插曲。大夥瞅著那裝滿瓶兒包兒的竹編籠兒,嘻嘻哈哈,議論紛紛,說著損話刺兒話,從沉重的勞動下得以解脫了。包括那些最貪活兒的漢子,也經不住一陣陣笑聲的誘惑,丟了家具跑來湊熱鬧了。

  「叔伯爺們!」潤生自然地成為這場活報劇的中心人物,他揚起頭,紅著臉,誠懇地說,聲音都顫了,「我是晚輩娃娃,咋敢吃大叔大爺送給我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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