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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要是曉蘭現在坐在包穀稈燃起的火光裡,嘎嘎嘎地笑著攏火,歪著腦袋唱「九九豔陽天」,那他就會……啊呀!胡亂想到哪兒去了,他揪一把自己的頭髮,眉頭又緊緊地擰扭在一起了,用勁挖砂石吧!

  用勁挖,使勁拋,一天爭取增加一半收入,早點攢夠錢數兒,把東楊村那十箱意大利蜜蜂買到手,早點離開這無聊的曹村的河灘,滿世界趕著花開放養蜜蜂去。把曉蘭和他的關係徹底割斷,把她在他心裡的影子徹底抹掉,一身輕鬆,無牽無慮,滿世界去逛呀!

  他將押運著自己的蜂箱,乘著火車,風馳電掣般地馳過平原和叢山,村莊和河流,春天到南方,夏天回北方,哪兒的花兒開了就趕往哪裡,在平原上的某個陌生的小鎮旁,或者在山區的某個小村莊裡,擺開蜂箱,撐起一頂綠色的小帆布帳篷,戴上面罩,撫弄那些嗡嗡叫著的金黃色的蜜蜂,把那些已經無用的公蜂及時捏死,它們和蜂王交配以後就無用了,既不釀蜜,只是坐享其成。人工培置王台,不僅能控制蜜蜂的繁殖和分群,還可以生產蜂王漿,那是高級滋補品,聽說資本主義國家的頭兒把它當飯吃,所以一個個都長得頭大腰肥,把那灌滿蜂蜜的蜂皮裝入搖蜜機,轉動手把,那稠汁就被甩了出來……晚上呢?最好能帶一台電視機,可以看球賽,問題是要錢!錢,他要掙錢,拼命地刨砂石,拼命地掙錢!

  什麼時候,南源那刀裁一樣的平頂現出清晰的輪廓來,從夜幕黑沉沉的罩衣下分離出來,楊柳林帶的梢頭也從夜幕裡擺脫出來,現出青色的枝椏,包穀稈燃起的火光暗淡了,黎明來到了。

  村子裡有了響動,河灘裡有人在大聲咳嗽,白楊甬道上,有人影晃動,車軲轆在凍結的土地上撞出嘡嘡的響聲……終於,有人走到沙灘上來了。

  今天,他是第一個迎接黎明的人。往昔裡,他總是睡得醒不來,即使偶爾被尿憋醒了,仍是捨不得離開暖烘烘的被窩。現在,他站在沙灘上的羅網跟前,看著黑夜的暗影怎樣一層一層被黎明的光亮所驅逐,看著從曹村通河灘的大路上走來,一個一個莊稼人,他心裡頓然萌生起一股豪氣,我是第一個起得早的人羅!

  「哎呀!潤娃!哈呀呀呀!」長才大叔人未來而聲先至,大聲噓歎著走來了,「真是個勤快的娃娃,起得多早!真是發了狠心咧……」

  潤娃拄著鍁把兒,沒有吭聲,瞧著長才大叔在沙灘上急急忙忙走過來,他的羅圈腿上裹著厚重的棉褲,在沙地上一踩一溜地走著,笨拙的樣子,活像一隻撲拉著翅膀的老母雞。

  「你昨晚啥時候回來?讓我老等!」長才大叔走到當面,喘著氣,「剛才我去尋你,一摸被窩都涼咧!你大概一宿沒挨炕面兒……」

  「有啥緊事嗎?」潤生問,剛剛給他賣掉積存了幾個月的石頭,還有什麼急事一天兩頭尋他呢?

  「緊事,當然是緊急事,還是不小的個大事哩!」長才大叔語言重複,紊亂,這是他的一貫性的特點,不過口氣聽來卻是樂悠悠的,「你咋日後晌走了以後,好些鄉親來盤問我,問你跟砂石管理站有啥樣的熟人。我說,你的一個女同學在那兒開票。你看,我不說不成嘛!有人已經掃風咧……」

  「這算啥緊急的大事呢?」潤生笑笑。

  「甭急。你坐下,烤會兒火,該當歇氣咧!」長才大叔在火堆旁坐下,兩個指頭從火堆裡捏起一塊火星,輕輕按在煙鍋上,在棉褲上擦擦被火燙燒的指頭,說,「你聽我說。」

  潤生蹲在火堆旁,把雙手伸到火堆上烤著,頭側著,聽長才大叔說什麼緊急的大事。他料就他不會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長才大叔一向說話聲高,有點虛張聲勢,大夥背地裡叫他「刮大風」的綽號。

  「潤娃,你常看報不?」長才大叔問。

  「大隊的報紙全給隊長他婆娘擦了屁股,誰撈得到手呢!」潤生笑著說。

  「收音機你該有吧?」長才大叔依然認真地問,「念書人都愛看報聽廣播。」

  「你到底要說啥事?還說緊急,真要是緊急事,早叫你給羅囉嗦嗦地耽擱得冰涼了」。

  「你要是常聽廣播,我問你——聽沒聽到過,人家說西安城北啥村子,農民自己成立了『養雞協作會』?」

  「聽到過。那是個養雞專業村。我在『對農業廣播』節目裡聽過。那村子叫什麼名字,記不得了。聽是聽過。」

  「看看看!」,長才大叔磕著煙鍋,「昨日後晌,你不在,好些人說他們在廣播上聽到了。聽到了就想學那樣子,成立咱曹村的『撈石頭協作會』哩!」

  「那就成立吧!」潤生冷淡地說。他的心沒有安在這沙灘上,不過是臨時幹幾個月,撈夠了足以買回十箱蜜蜂的錢,他就要撤羅拔腳了。他從來也沒想過把自己的一生交給這沙灘,兩年也不曾想過。至於成立不成立什麼協作會,與他關係不大。要是成立養蜂人協作會,他會大感興趣的。他說,「那就成立吧!」

  「『那就成立吧』,你倒像不粘事一樣。」長才大叔很不滿意地說,「大夥瞅你……當會長哩!」

  「那哪兒使得嘛!」潤生急了,萬萬沒有料到,他要當什麼會長了,「我不幹!」

  「大夥瞅見你和管理站的那層關係羅!」長才大叔說,「當然……主要是大夥看你公道,老實,肯幫助像我這號笨佬兒……」

  「我不幹……」潤生說,一點也不含糊,「我幹到春節,過罷年,再不下河灘咧……」

  這當兒,從灘地裡通到河岸邊來的大路口,擁擠著一堆人,嘻嘻哈哈,高聲闊談著什麼,像是圍觀耍猴的遊戲一樣有趣。

  「那些人圍在那兒看啥西洋景哩?」長才大叔問。

  「你去看看吧!」潤生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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