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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嘿呀!我怎麼能……」潤生說不出話來,這無疑又是一件不期而遇的事。他從報上看見過一些不正之風的報道,也從旁人的口中聽到過諸多的行賄受賄的醜惡行為,而他自己親身經歷,卻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是啊,沒有什麼人會給他的父親行賄,他只會喂豬養牛,給別人幫不了什麼大忙。他過去一直念書,也不會遇見什麼人來求他幫什麼忙的。現在,他第一次看見了在沙灘上被人諺稱為「進貢」的貢品了,一包包糕點,紙煙,一瓶瓶貼著各種裝飾圖案的酒瓶,供奉在櫃蓋上了。甭說他受不受這些貢品吧!想到曉蘭和他的不堪回想的初戀,他連看一眼那些貢品都覺得討厭。

  「你收人家這些東西做啥?」他朝母親使性子,「你收下了,你去給人家賣石頭吧!」

  「啊呀!俺娃——」母親不惱,親熱地叫著,「那些人一進門,擋都擋不住,不信你問你爸……」

  「我一輩子沒有白吃白喝過人家的東西。」父親沒有直接替母親作證,卻講起家規來了,作為父親,他比老伴更疼愛獨生的兒子,卻不忘時時處處給兒子以實際影響。他把這件事,看得遠遠比老伴嚴重,「即就是咱能給人家幫忙,也不能收受這些黑天黑地裡送來的東西!啥味呀?」

  「誰收下誰送走。」潤生怨母親。

  「話雖這樣說,理雖這樣講,甭忙——」父親完全顯示出他的一家之長的主事人的深謀遠慮,「給人幫不了忙,也甭得罪鄉親……」

  「你說咋辦?」母親也急了,「怎麼還給人家?一還,就准定得罪人咧!」

  「我想想……」父親沉思起來。

  「我還!」潤生站起身,「誰送來的還給誰,簡簡單單的事,偏想得那麼複雜!」

  潤生煩躁地走出裡屋的小門,走進自己的小廈屋去了,他需要一個人靜靜地躺下,想想他和她究竟經歷了一場什麼,簡直跟做夢一樣呀……

  神秘的動人心魄的初戀,竟是這樣來去匆匆地結束了。在人毫無精神準備的時候突然發生,又在人毫無精神準備的時候突然中止,真是不期而遇,來去匆匆!

  黎明時分的河灘裡好冷啊!秦嶺東山的群峰的上空,透出一抹亮光。田野裡一片昏暗,河堤上落光了葉子的楊柳林帶,像一堵雄渾的城牆,齊刷刷排列在河岸上,露出高高矮矮參差不齊的鋸齒一樣的樹梢。小溜子北風在黑暗裡溜過來,像挾裹著無數的鋼針,紮刺人的臉頰。鑽進脖頸和袖口,手指麻木得握不住鐵鍁的木把了。

  沙灘上空寂無人,河水也像凍結了似的發出不大連貫的顫顫的響聲,白日裡熙熙攘攘的沙灘,現在顯得空曠和廣漠。黎明前的這一刻愈加黑暗,伸手不見五指,即使頂勤快的莊稼人,也要等這一刻過去,大地和村莊露出黎明的端霓的時候,才扛著鐵鍁和擔籠下到河灘來。

  十八歲的哥哥曹潤生雞叫三遍的時候,就在沙灘上撐起羅網了。他昨晚一宿未曾合眼,翻來覆去,那被窩裡像是有石子和柴枝,蹭得他睡不著覺。他和曉蘭就這樣斷了!剛剛熱乎了起來:驟然又涼咧!唉……怎麼處理這種事?老師在課堂上只教給他作文和計算,從來沒有講過怎麼戀愛。有一次,老師嚴厲地批評兩個偷偷談情說愛的同學,凜然無情,直到那兩個倒黴的傢伙抬不起頭來,老師乾脆宣佈:中學生不准談戀愛……他卻在心裡說,晚了,老師做戒得太晚了!他和曉蘭在河邊上已經親過嘴了!抹也抹不掉這樣的記憶了……老師要是能給他們講講怎樣戀愛,失戀了又該怎麼辦,現在對他來說就有很大的參考作用了,老師卻只是一味地警告不許談。父母親只是教他好好念書,供給他吃的和穿的,訓示他要尊敬先生,和同學友好相待,出遠門念書一切得謹慎,從來沒有告訴兒子,當一個姑娘突然親他一口,給他唱歌的時候,他應該怎麼辦?沒有,從來沒有,因為政府裡提倡晚婚,已成定律,莊稼人雖然不大滿意,卻逐漸地推遲了給兒女們訂婚的年齡,一般都在二十歲以後才張羅,訂得早而不能婚嫁,倒惹得好多麻煩。他才十九歲,尚不見任何一位熱心的嬸娘或嫂子來提親說媒,父母也沒有因緣提及此事,他更不好意思告知父親和母親,說他和一個女同學如何如何了。

  沒有誰能幫助他,現在怎麼辦?他和曉蘭在三岔口旁邊的麥田裡分手了,頭也不回地走了,他拒絕了她要送給他的那一身合尺合碼的衣服,走回曹村來了。他現在說不準他對她的這種態度合適不合適,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他和她的關係好不好,只是……完全是憑著一種不可逆轉的心性,就這樣告別了。當他現在躺在小廈屋的被窩裡,靜靜地回想剛才和她在麥田裡的談話的時候,他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過錯。既然她要和那位縣上幹部的兒子……又何必給他送一身衣服呢?他穿上這一身衣服會是一種什麼滋味呢?保持那樣一種不明不白的關係幹什麼呢?要麼就好,好得無遮無掩,像他們那晚過河時的情景一樣;要麼就斷,斷得一絲不連,各人奔各人的前程,她能找下一位大學生派頭的管理站的會計作女婿,他也絕不至於打光棍一輩子!他頭腦簡單,喜歡幹乾脆脆,小蔥拌豆腐一青二白,腦子裡盛不下纏纏絡絡的絲麻……儘管這樣,他還是睡不著了。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鄉親們悄悄送來了那麼多糕點和煙酒,指望求他通過她賣掉石頭,卻不知他現在正打算再不和她交往了呢!既然睡不著,躺著特難受,上房裡傳來父親沉重的舒悅的鼾聲,更叫人感到心胸裡憋悶,他悄悄爬起來,扛上鐵鍁,挑上鐵籠,出了街門……

  包穀稈子燃燒起來,僻啪亂響,火光在沙灘上辟開一個小小的溫暖而明亮的空間,他抓起一捆幹透的包穀稈子扔到火堆上,被黑夜收縮了的空間,又隨著躥起的火光而擴大了。他鏟起一鍁砂石,拋到羅網上,刷地一聲剛落,又一鍁砂石接著拋上去了。他發瘋似的幹著,像是和誰賭氣似的幹著,不讓雙手有一瞬間有停歇。忽而躥起的火光,照出他一副紅撲撲的臉膛,眉毛擰到鼻樑上頭的凹坑裡,嘴裡輕輕喘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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