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十八歲的哥哥 >  上一頁    下一頁


  長才大叔已經在河水裡洗過臉上的血污,用衣衫的下擺襟亂擦著水漬漬的臉頰,撈起鐵鍁,幫著陌生的裝卸工們裝起石頭來,和占孫打架的事已經拋到腦後去了。剛撩撥了兩鍁,長才大叔停住手,從棉襖裡掏出一包「金絲猴」香煙,一一塞給裝卸工們。司機瞅一眼揉得皺皺巴巴的煙盒,不屑地推開了。長才大叔把煙盒又塞到潤生手裡:「潤娃,你陪著師傅抽煙!」

  司機在沙地上坐下來,點燃了自己的黑色雪茄,用怪異的眼光盯著潤生,說:「小兄弟,你給公社砂石管理站進過多少貢啦?」

  進貢這個詞,是潤生下到河灘以後常常聽到的話,含義是行賄。在學校裡,老師講到過賄賂,鄉村人過去說「塞黑食」,真是形象而又確切。不過,撈石頭的莊稼人,既不習慣說高雅的賄賂,也丟棄了太直太露的俗語「塞黑食」,現在通用含蓄而又通俗的「進貢」這個詞了。

  可是,憑心而論,簡單而年輕的高中畢業生曹潤生沒有通過此道,連砂石管理站的前門或後門一概沒有進去過。他壓根兒不認識管理站任何一個人,即使想進點什麼貢品,卻是求告無門哪!他寧可去追攔卡車,和那些司機們糾纏,軟磨,而這種乞求在河灘裡沒有人笑話。他追攔汽車的速度之快是無與倫比的,輕巧地跳上正在行駛中的汽車踏板的動作,也是無與倫比的。他曾經是本縣中學生籃球代表隊的主力中鋒,那些笨拙的莊稼漢怎能相比呢!他的石頭沒有過多的囤積而及時賣掉了。

  「有貢品我自個早享用了!」曹潤生斜眼瞅著司機,感到了侮辱。你自個那麼貪吃,以至把肚皮吃得連紐扣都扣不上了,卻懷疑別人去進貢。他不屑地一扭頭,「我還沒學會哪!」

  「那麼……是你舅還是你姨父在管理站?」司機惡毒地嘲笑說,「那麼一個狗屁管理站!」

  「我兒子也不在那兒!」曹潤生反唇還擊,「誰要是進過管理站的大門——咱倆,誰是兒子!」曹潤生解氣地說,報復似的瞧著司機那張氣得鼓鼓的臉頰。

  「既然你沒進貢,既然沒有你舅你姨夫在管理站,那——」司機緊盯著潤生,兩隻鼓出的眼珠不懷好意地瞅著他,「那麼我問你,砂石管理站那個開票的女子,為啥把我調撥到曹村這個鬼地方來?為啥指名道姓要叫我拉你的石頭?害得我多跑幾十裡路,多燒兩公斤汽油……」

  潤生納悶了,砂石管理站開票的女子姓甚名甚,他也不知道,真是摸不著頭緒。看看司機忿忿不平的神氣,不像說謊誆詐嘛!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那個長得怪疼人的女子,再三叮嚀我,『你到曹村去裝石頭,找一個曹潤生的青年……』」絡腮鬍鬚司機壓細嗓門,愚蠢地模仿著那個女子的嗓門調音兒,隨之臉一變,戲謔地說:「那個女子是你媳婦嗎?我看八九不離十……」

  「胡說……」潤生臊紅了臉,心裡忽然一動,會不會是她呢?她什麼時候到砂石管理站去工作了?他可一點也不知曉。

  「我說准了吧?臉紅了哇!」司機開心地哈哈大笑,更加放肆地取笑說,「那女子長得好漂亮!小兄弟有豔福……哈哈哈……」

  曹潤生的臉一陣陣發熱,心在胸脯裡不安地跳彈起來。他的同班同學劉曉蘭,什麼時候到砂石管理站工作了,暗中給他行著方便。他無法抵擋絡腮鬍鬚司機那錐子一樣尖銳的眼光,惶惑地避開

  「有這樣疼人的妞兒暗中保佑你……」司機站起來,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背,得意地笑著說,「你該當蹦起來才對呀!」

  石頭裝滿了,裝卸工們先後爬上車廂,裹緊衣襟坐下來。司機鑽進駕駛樓,發動了汽車,從車窗裡探出頭來,狡獪地笑著,「小兄弟,日後甭忘了老哥給你搭過一回橋哪……」汽車開走了。

  長才大叔一邊抹著脖子上的汗水,一邊把一張卡片遞過來:「潤娃,你看,這上頭寫著幾噸?」

  「四噸半。」潤生說。

  長才大叔小心翼翼地把那張蓋著紫紅印章的卡片裝進棉襖裡頭的口袋裡,舒悅地笑著。他誠懇地拍著潤生的肩膀,大嘴長舌頭濺出唾沫星子,動情地說:「俺潤娃到底念過高中,懂得禮行,跟那混蛋孫子不一樣……」

  潤生聽不進去長才大叔羅囉嗦嗦的話了,心裡正在想著砂石管理站那個開票的女子……

  「叔急著用錢哩!」長才大叔還在囉嗦,「旁人給你小青哥說的那個媳婦,這月初六見面哩!正愁禮錢湊不夠數兒……」

  潤生點點頭,表示理會了,鄉村裡訂婚結婚,那是莊稼人的頭宗大事。他說:「你是要急用,我再給你攔車……咱們幹活吧!」

  長才大叔感激地點點頭,誇讚著他,轉過身走了。曹潤生走回到自己的羅網前,撈起鍁把兒,拋甩起砂石來,鐵絲羅網上發出連續不斷的刷啦刷啦的響聲,劉曉蘭的好看的臉蛋和眼睛,在他的眼前閃動著……

  公共汽車在五裡鎮停下,他和她走下車門,暮色蒼茫了。

  他們一塊在縣上參加中學生籃球聯賽回來。她是本屆女籃冠軍獲得者的五裡鎮中學代表隊的替補隊員,他卻是男子季軍的五裡鎮中學男隊的主力中鋒。季軍雖然不大顯赫,而8號中鋒的出色演技,卻傾倒了縣城居民中的球迷。這個秦嶺山下的偏遠的縣城,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傳統性的籃球狂熱。賽後,他被選拔為縣中學生籃球隊隊員,不久將到市里去征戰。現在,他和她穿著球衣,走過暮色蒼茫的五裡鎮,朝河灘走去,他們的家同住在小河北岸。

  「到學校去一下。」她說。

  「暑假裡,學校沒人,去幹什麼呢?」他說。

  「去拿我訂的報紙。」她說。

  「那得快點。」他隨和地說,「天要黑了。」

  「夏天怕啥?」她說,「有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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