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十八歲的哥哥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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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她一起走進熟悉的學校大門,磚鋪的甬道上,青草從磚縫裡長出來了,散落著梧桐樹的花邊大葉子。看門的老頭兒,光著上身,只穿一件寬大的短褲,在傳達室門口的躺椅上搖著芭蕉扇。老頭看見有女生進來,急忙套上短袖汗衫,接著就大加讚揚這兩位為五裡鎮中學爭得榮譽的運動員,熱情地把一缸子配茶遞上來了。潤生聽著,只是憨憨地笑著,忽然瞅見傳達室的牆上貼著一張紅紙捷報,恭恭正正寫著本校男女籃球隊取得的戰績,有意思!暑假裡沒有學生,也沒有教師,老校工還是要寫這樣一張捷報,為了抒發內心的歡愉之情吧!老校工這樣重視五裡鎮中學的榮譽,這樣喜歡體育運動,潤生心裡一下子縮短了和老校工之間的年齡上的距離,熱乎起來了。是的,一個對任何體育活動都毫無興趣的人,內心一定是很單調很枯燥的。 劉曉蘭拿到什麼人給她的一封信,坐在門口的燈光下拆看起來,看無了,又翻著報紙看起來。這人真是性涼呢!他們要過河,還有五六裡路才能到家,天黑了呀!他催促起她來。 曉蘭不在乎地咯咯咯地笑著,站起來,把報紙塞進背兜,和老校工告別一聲,走進五裡鎮狹窄的街巷。 小鎮夏天的夜晚,比白天似乎更富於生氣,一幢一幢店鋪的門口,坐著或躺著乘涼的男女,電視機搬到室外的街道上,什麼武打片子驚起一陣陣大呼長歎…… 走過五裡鎮短淺的街道,走下場楞了。河灘裡,抽穗的稻秧散發著沁人心脾的清香,水渠裡透著星光,閃閃發亮。青蛙從路邊的草叢裡蹦起來,撲通撲通跳到稻田裡去。夜風從河川上游吹下來,挾裹著瓜果成熟的絲絲香味,灌進人的鼻孔,令人心神清爽。 一隻青蛙撞到她的腿腳上,嚇得她尖叫一聲,跳起來,差點摔倒,雙手撲抓住他的肩頭。他站住腳,哈哈笑著,笑她的膽子太小了。青蛙有什麼好害怕的呢?小時候,他和小夥伴們在稻田楞坎上割草,把麥秸稈兒塞進青蛙的屁眼兒,吹得小青蛙肚子圓滾滾的,眼睛都翻鼓出來了。 她捂住耳朵,不要聽他講這樣殘忍的遊戲。 「你投籃的時候,連看籃環兒也不看,怎麼投得那麼准!」 「怎麼能不看籃環兒呢?看。」 「我發現你就不看,跳起來就投,刷——進了!我在場子外頭看過好幾次了。」 「當然,主要憑手勁兒……」 「我怎麼越認真越是投不准呢?」 「不能太認真,越認真越投不進去。」 「哈呀!沒聽說過,隨隨便便倒能投中?」 「就是要隨隨便便地投……」 「教練老師可沒講過你這理論,總是要我們認真。」 「越認真越緊張,緊張了就投偏了。我就是隨隨便便。我一跳起來,就不管啥啥了,球場上好像只有我一個人,不必緊張……」 夜風輕柔,沙灘綿軟,星光在河水裡閃爍,河灘夏夜的安謐和清爽,簡直使人無法回想晌午時分那令人燥熱不安的陽光。旱季裡,河灘裸露著沙子和石礫,只有窄窄的一道清流,嘩嘩嘩地淌著,水聲像金鏈條發出的脆響。 他脫掉鞋,把藍色的運動褲往上拉一拉,褲腳的鬆緊帶兒就卡在膝蓋上頭。河水很淺,他拎起鞋就下了水,清涼的流水,嗖嗖嗖地從腳面上流過去。他走過幾步,沒有聽見她下水的聲響,就轉過身,發現她仍然站在岸邊。 「水淺得很,過呀,沒事兒!」 她站在水邊,歪一下頭,沒有吭聲。 「你在籃球場上拼得多凶呀!這點點水,倒怕咧!過吧,沒一點危險……」 她又歪一下頭,仍然沒有吭聲。 「咋回事呀?」他無可奈何地朝南岸折轉回去,「你家也住在河邊上嘛!河邊的娃娃誰沒耍過水……」他不在意地嘟囔著,走到她跟前,「你倒怕水。」 「我……不能……」她勾下頭,羞怯地吱唔著,「……不能……下水。」 他不懂,她怎麼不能下水呢?又沒有病嘛!他又不好意思細問,卻又作難地說:「那咋辦?夏天,木板橋早拆掉了。」 「你……」她微微揚起頭,不好意思地說,「你不會背我過河嗎?」 「那……」他口吃了,臉上先熱了,他可從來沒有背著一個大姑娘過過河,遲疑間,他忽然想,其實也沒有什麼大驚小怪的,河邊上的莊稼人,男人背女人過河,是平平常常的事情。他給自己鼓勁,從不必要的拘謹裡解脫出來,做出隨隨便便的樣子,蹲下身來了。 她哈哈笑著,伏到他的背上。真好!她笑得恰到好處,天真的純潔的笑聲,不僅解除了她自己的窘態,也使他頓然覺得舒展自如了。他站起來,她可真輕,幾乎感覺不到什麼負載的份量。 她的手輕輕地扶著他的肩膀。他的雙手背向身後,掬著她的兩隻膝蓋,走到水裡了,她仍然開心地在他背上嘎嘎嘎地笑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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