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十八歲的哥哥 >  上一頁    下一頁


  曹潤生跑著,跑著,沙地上軟綿綿的,跨出一步,軟綿的沙子又把人滑回半步,全不像又硬又光的籃球場跑起來舒服。他也要賣石頭,他必須參加這種競爭,他氣喘吁吁地跑著,跑著,終於在半道上收住了腳步。晚了!已經有三四個人先後攔住汽車了,把汽車駕駛樓兩邊的窗口擠滿了,自己起動得太晚了。他扭返身走回自己的沙梁,卻聽到粗壯的嗓音在吵鬧,在對罵,竟而動起拳腳了。好多人紛紛朝汽車跑去看熱鬧。潤生也緩緩地跑過去,想看看究竟,誰和誰打架呢?

  呀!五十多歲的長才大叔,鼻孔和嘴巴全給鮮紅的血漿粘糊住了,怪怕人的。他坐在沙地上,雙手死死地抱住一個名叫曹占孫的青年的右腿,嘴裡叫駡著。曹占孫根本不在乎,嘴角叼著紙煙,眼睛瞟瞅著天空,一副傲慢而又蠻橫的神氣。

  問題並不複雜,長才大叔和占孫大約同時奔到汽車跟前,占孫腿腳靈活,一躍就跳上汽車的踏板,肩膀把笨手笨腳的長才大叔撞倒了,跌撲在汽車旁邊,差點給車軲轆壓住腿腳。長才大叔慌忙爬起來,照著占孫的屁股踢了一腳,占孫反手一拳,打得他鼻血如注……奇怪的是,好多人圍在汽車周圍看熱鬧,卻沒有人動手拉架。長才大叔自知不是小夥子占孫的對手,沒有敢再還手,就抱住他的腿腳不放,僵持著。為了出售自家的石頭,爭爭吵吵的事時有發生,誰也不願意介入到與自己關係不大的糾紛中去,冷漠地看一看,紛紛走散了。有幾個人竟然圍住司機,在纏磨,全然不顧這兩個因為爭執而發生衝突的人。司機坐在駕駛室裡,咂著煙捲,誰也不瞅,漫不經心地瞅著前頭的沙灘,嘴裡放出煙霧來。看著司機那副冷漠的架勢,潤生心裡憎惡起來,瞧你那個架勢!你下車來勸解一句,會勞你多少神呢?

  潤生看看長才大叔血糊糊的嘴巴,走上前,拉扯他的手臂,用一種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大人們的口吻勸解:「算咧!算咧!鄉里鄉親,甭失了和氣……」是啊,在學校裡,班主任常常給他們講文明道德,要尊重別人的人格,要尊老愛幼,要有禮貌……可是在這河灘野窪的地方,誰講這些道理呢!

  「叫他狗日的把我打死!我早就活得煩咧……」長才大叔喊著罵著。

  「打死你?我劃不著賬哩……」占孫仍然傲慢地說。

  長才大叔雙手死死地摳在一起,掰也掰不開,潤生一時找不到更有用的話勸解,作難了。他想對占孫說:你占了便宜,少說幾句氣話吧!或者道歉幾句,長才大叔也就有臉從地上爬起來了呀!偏偏是占孫不買帳,打了人還不鬆口,曹潤生在心裡憎恨那張蠻橫的臉了。

  「誰個叫曹潤生?」

  潤生放開手,轉過身,看見司機從駕駛樓的窗口探出頭來,正在呼喊他的名字。怪!這位滿臉絡腮鬍鬚的司機,從來沒見過面,他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呢?潤生愣愣地瞅著司機,說:「我就是,你找我……」

  司機噴出一口煙,盯著他,問:「你的石頭在哪兒?」

  「下邊……」潤生愣愣地指著自己石頭堆子所在的方向:

  「裝你的石頭。」司機縮回腦袋,「走,引路。」

  這是怎麼回事呢?潤生看見,圍在汽車跟前糾纏司機的幾位鄉親;全用一種探詢的眼光一齊瞅住他了。潤生明白眾人那眼神裡包含著什麼意思:只有暗中行賄買通了什麼人,才有這種指名道姓要裝你的石頭的美事。可是,他沒有給任何司機送過禮,也根本不認識公社砂石管理站的任何一位幹部,這是怎麼回事呢?

  在這樣的場合,遇見這種不期而遇的事,潤生覺得眾人的眼光像蒺藜狗子粘在脊背上,甚至覺得勸解長才大叔的舉動都是虛偽的了。呵!別人為攔車打得頭破血流,你卻不費口舌賣石頭,還要裝模作樣來勸架……

  他忽然靈機一動,對長才大叔說:「快起來,裝你的石頭吧!」

  長才大叔一驚,忽地從地上爬起,對占孫罵道:「狗日的,走著看,我跟你不得完……」

  潤生已經跳上汽車踏板,手抓著駕駛樓上的窗邊兒,引著司機,一直開到長才大叔的石頭堆子跟前。

  車門打開,中年司機從駕駛樓裡走出來,跳到沙灘上,頭髮稀疏而鬍鬚茂盛的中年漢子,挺著胸,凸著肚,帆布工作服的紐扣只扣住最下面一隻,圓滾滾的肚子把毛衣撐得變了形。他走到石堆前,用腳撥拉一下石頭,看看成色,隨口問:「這是你的石頭嗎?」

  「是我大叔的。」潤生說。

  「別人指派我來拉你的石頭!」司機說。

  「我大叔的石頭……」潤生急忙說,「跟我的一碼事。」

  「裝吧!」司機一搖手,車廂裡的幾個裝卸工,紛紛跳下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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