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十八歲的哥哥 >  上一頁    下一頁


  潤生靠在炕邊,他早就想著自己該幹的營生了。五六畝責任田,不夠父親一雙手收拾。家裡那三十多隻母雞,屬￿母親的寶貝,用不著他經營。黃牛生下一頭母牛犢,母豬產下的十二隻小崽,那是父親的愛物,更不必他插手撫弄。雞呀,豬呀,牛呀,這些東西,他全無興趣,見著都覺得煩!他喜歡蜜蜂,早就想著有一群蜜蜂,春天到南方,夏天到北方,搭火車,乘汽車,天南海北去放蜂,去趕花。那些嘎嘎嘎叫著的笨拙的母雞,那肮髒的醜陋的老母豬,那行動遲緩的老黃牛,有什麼意思呢!那金色的蜜蜂,嗡兒嗡的,釀出雪白的或金黃的蜜來,夠多有趣啊!

  「我早想好了——」潤生看父親一眼,胸有成竹地說,「我要養蜂,爸,我把一本《養蜂學》看得快要背過了。」

  「哪來的本錢呢?」父親總是切實地想問題,「一箱蜂要七、八十塊,咱能買起幾箱呢?養得少,劃不著;養多,又沒那麼大的本錢……」

  「給我買一張羅網。」潤生早有打算,「我下河灘撈石頭,掙下錢來買蜂。東場村俺同學家養了十群意大利蜜蜂,他爸不會管理,沒賺著利,不想養了。我想把他那些蜜蜂連窩端過來。我今年撈一冬石頭,掙的錢差不多夠了。」

  「你愛弄,就去弄那蜂兒去。」父親從來不違拗兒子,總是順著兒子的興趣。他生過六個女子,五十大關上才得到這麼一個寶貝兒子,愛子之心可以想見了。況且,曹村的曹安勤就養著一群蜂,走南闖北,賺得一把好錢,兒子養蜂是正經營生,不是玩狗耍鴿子的二流子行徑嘛。他說,「你去撈石頭吧!掙下錢你自個攢著,給你買蜂去。要是不夠,爸賣了這窩豬娃,給你添補……」

  他扛上鐵鍁和羅網,走出自家小院低矮的門樓,下了場楞,下河灘來了。河灘裡剛剛落下頭一場小雪,冬小麥嫩綠的葉尖翹在薄雪上頭,像河岸兩邊的莊稼人一樣,在寬闊的沙灘上,選擇一道石頭多的沙梁,用三角木架支撐起羅網,用鐵鍁拋起第一鍁砂石,石頭撞擊嶄新的鐵絲羅網的第一聲響亮的聲音,新奇而又陌生,長久地留在他的記憶裡。

  沙灘上擁擠著多少人啊,男人女人,壯漢青年,有的是一人一張羅網,有的父子、夫妻合著一張羅網,擺開架勢,拋沙取石。整個河灘上,都是石頭撞擊羅網的雜亂的刷啦聲。土地下戶了,冬閒了,多數找不到掙錢門路的人都下灘來了。這種勞動平穩,不需要四處奔波,一天三頓可以吃到自家鍋裡的熱飯,晚上能在自家的熱炕上歇息。不要投資,不要底本錢,只需花十幾塊錢買一張機器軋製的羅網就行了。不用任何人號召、動員,秋播一畢,莊稼人掛了犁、卸了鏵,扛上羅網走下村前的河灘裡來了,這兒是一個取之不盡、掏挖不竭的天然採石場,可以容納一切人。

  他沒有煩惱,倒是很踏實地在曹村門前的沙灘上撐起了自己的羅網。他學業平平,只是個中等生,對於參加高考,本來就缺乏一定要考中的狠勁,結果自然是早可預料的。因為所望不高,失敗時也就減輕了痛苦的程度。他喜歡蜜蜂,那個神秘的王國比什麼大學現在都令人動心;他喜歡養蜂人的生活,天南海北去趕花采蜜……為了儘快地把東楊村那十群蜜蜂買過來,他現在必須埋頭苦幹,拼命掄動鐵鍁,從一鍁一鍁拋起的砂石中,掙下買蜂的錢來!東楊村那個同學他爸,簡直是個大笨熊,把二十多箱可愛的金黃色的意大利純種蜜蜂,弄死了大半,太可惜了……到他攢下千元款項的時候,就要把那十箱蜜蜂連窩端過來。那時候,他就扔下鐵鍁和羅網,離開這冬季奇冷而夏天特熱的沙灘了……

  刷——

  曹潤生拋著沙子。他穿一件藍色秋衣,短頭髮的運動員平頭上,熱氣蒸騰,紅潤潤的臉膛上流著汗水,可胳膊上並不困乏。下河灘近一月來,最初的不適應重體力勞動的時期已經過去了,雙手已經磨出厚硬的繭癡,無論速度和耐力,乃至捉鍁揚沙的姿勢,都完全可以與任何一位莊稼漢相抗衡了。在籃球場上訓練出來的四肢,靈活而輕使;膀闊腰細,行動敏捷,連拋沙提籠倒石頭的動作,都帶著投籃時的優美的姿勢。

  他抹一把汗,欣賞著不斷增高的石頭堆子,嘴角露出得意地而又不滿足的微笑,像球賽時瞥一眼記分牌上的積分數字的神氣。這時候,一輛天藍色的大卡車嗚嗚吼叫著,從河灘麥田間的白楊甬道上開到河岸邊來了,這是今天早晨頭一輛到曹村河灘來的裝載砂石的汽車。他扔下鐵鍁,迎著汽車奔去,有好多人已經從河灘的各個角落蹦起來,朝著汽車開來的方向奔跑。激烈的競爭出現了……

  灘雖遠離村莊,卻不是世外桃園,競爭比在責任田裡表現得更趨表面化,尖銳化。一家一戶的責任田裡,誰家的麥子長得好,誰家的棉苗齊壯,那得憑作務技術,默默地進行比賽和競爭,沙灘上不一樣羅!不光是看誰的石頭撈得多或撈得少,那只能是成功的一半,甚至是少一半;關鍵的關鍵是能不能及時地將汗水換來的石頭賣掉;只有把石頭裝進大卡車或拖拉機的車廂,從駕駛員手裡接過那一張蓋著公社砂石管理站紫色條章的發票,那時才能心地踏實地說,汗水洗出來的人民幣,切實地裝進腰包了。石頭撈得再多,堆在沙灘上不能賣掉,那只是一堆石頭,不是票子!而一旦趕春節前後不能出手,小河在陽曆四月就進入汛期,倘若一場洪水漫下來,汗水就算白流了。

  每有一輛綠色或藍色的卡車拐進河灣,就有一夥青年或老年撈石頭的莊稼人丟下鐵鍁,奔跑過去,汗漬斑駁的臉上做出巴結乞求的笑顏,捷足先登的小夥子一步躍上踏板,把早已點燃的香煙塞進司機的嘴巴,幾乎千篇一律地重複著一句話:「師傅,咱的石頭,乾淨得跟水裡淘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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