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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我真希望她抽打我,不是用手,而是用皮繩或者木棍,狠狠地抽打我,我在這親人的抽打中才能得到一點負罪的解脫。

  我天不明就爬起來掃地,而且儘量不掃出聲響,以免驚醒正在酣睡的教師。我一天不是三次而是不計次數地給主任和校長打水,接著給所有教師都送水到房間。我打掃了院子,又自動去打掃廁所,教員廁所和學生廁所。我揀來好多爛磚頭,把小灶房和走道之間的泥路鋪接起來,使教師們下雨天來打飯時不踩泥水。我燒完開水,就揀尚未燒燼的煤渣兒,節約開支。我幫炊事員楊師傅洗菜,涮鍋。總之,從天不明爬起來到打過熄燈就寢的鈴聲,我不使自己有一刻鐘的閑歇時間。我想向全校一切人,校長,教導主任,男女教員,學生以及炊事員,用我的不懈的努力,證明我改造的誠心。我的老同學劉校長給我談過,要認真改造,爭取重新做人,我要用誠懇的行為,贖回我的原罪。我渴望重新做為一個人的心情越強烈,我表現出來的改造的心意就越誠懇。我甚至覺得這個六七百名師生的學校裡的雜務太少了,不夠我表現。

  過了一年,沒有人找我談一談我改造得怎樣了?我有點急,又不敢流露出來。這天,劉建國把我叫到他的房子,對我說:

  「你這一年的表現不錯,同志們反映好。」

  我的心撲撲直跳,做人的出頭之日到來了嗎?我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向他做出一個感激涕零的笑,卻說不出話來。

  「你的行動表現了你的決心。」劉建國說,「可你心裡怎麼想的呢?你應該向黨表示一下。」

  我的心又慌亂了,行動和內心難道不一致嗎?我忙說:「什麼時候表決心呢?」

  我知道,這個時候,社會上已掀起一個「向黨交紅心」的運動,學校裡早已刷上大紅標語了。教師們每天下午開會,向党交心,我沒有資格參加會議,只是埋頭雜務。劉建國校長讓我向党交心,我終於有了一個向全體教師剖白自己的機會。我一夜沒有睡好覺,把那個發言稿看了一遍又一遍。我一定要把自己的錯誤思想深刻地自我批判,爭取早日拿起象徵著人的標誌的教案本來。

  第二天下午,當我把自己狠狠地批了一通,狠得我痛哭起來的時候,我覺得我的確輕鬆了一下。緊接著是大家的評議,第一個人的發言之後,我就沒有眼淚可流了,隨之而起的爭先恐後的發言,一個比一個激烈。沒有一個人提及我做了許多不屬￿我做的事。沒有一個人說我表現過哪怕是一分的改造的誠意,而是對我說過的那句反黨言論——好大喜功的話,重新進行批判,甚至比「鳴放」會上訂我「中右」時的氣氛還要嚴厲,火力還要猛烈。有人在分析我的反動言論的根源時,說我本身就是一個不純潔分子,生活作風有問題……

  我徹底垮臺了。我回到自己的小房子裡,一頭就栽倒了。我又犯了一個錯誤,把自己的罪行看得太輕鬆了,尤其是把時間的概念完全弄錯了。想重新做人,遠得看不到頭哩!我渾身沒有一絲兒勁了。人的絕望,就產生於這種迷茫之中。我堅決自殺!

  打過熄燈鈴兒,我插了門,第一件事就是給田芳寫信。我拔開毛筆帽兒,在紅格白紙上寫下一個「芳」字的時候,眼淚就糊住了眼睛。我聽見敲門聲,慌忙收拾了紙筆,拉開門扣兒,門外站著劉建國校長。

  這是他第一次走進我的「工友室」,坐在一隻椅子上,很關切地問:「思想壓力很大吧?」

  我抬起頭,看見他很誠懇的關切人的臉色,不過,我覺得實際上已經沒有壓力了。當我一心想通過無休止的勞作來爭得重新做人的權利的時候,我的心頭壓力很沉重;當我從「交紅心」會上走回小房子,覺得永遠也難得出頭之日的時候,就絕望了;絕望了,反倒沒有壓力了。我苦笑一下,垂下頭。

  「同志們的分析,不是完全合乎實際。」劉建國說,「關鍵是你應該有一個正確態度,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我沒有抬起頭,又苦笑一下,我該怎樣做到「無則加勉」這樣純正的心理修養的境界呢?我現在希望他走開,不要跟我談話。我要處理我急切處理的事,給田芳寫信。我應酬說:「我明白。」

  「明白了就好,你明天繼續『向黨交紅心』。」他說。

  「還……」我猛然揚起頭,還沒完呀?我只說這就完了,明天還要……我說,「我今天講了我心裡話,明天還講什麼呢?我把自己心裡的話都交出來了……」

  「同志們不滿意啊!意見很大咧!」他用一種假借的口吻說,「比如你的婚姻問題,好多人議論紛紛,你……」

  「這與我的罪有啥相干呢?」我打斷他的話,「我是包辦婚姻,婚姻法上規定過的不合理婚姻。我在師範進修時,你完全瞭解情況,你當時也支持我離婚……」

  「情況在不斷地發展變化嘛!」劉建國說,「同志們現在認為你不僅政治上反動,生活作風也有問題、看來任何事情都不是孤立的。生活作風的腐化,必然導致政治上的……你應該在明天『交紅心』時,深刻地挖一挖思想根子……」

  「怎麼能說成生活作風腐化呢?」我說,「田芳,我和她的關係好,可俺們沒有……越軌的行為。再說,田芳也是貧農的女兒,她怎麼會將我腐化了!我搞不清了。」

  「你不瞭解她。」劉建國說,「這個人,有很多優點,也比較輕浮。她向我……我拒絕了!後來,在她入團時,我到她們村裡去瞭解情況,黨支部介紹說,她爸舊社會在西安混蕩,收拾下一個沒來歷的女人,有人說是……窯子!」

  我的天啊!田芳的母親有人說是窯子,田芳被劉建國看成了輕浮的女子,於是就將我腐化成反黨的右派了!難道就是要我明天在「交紅心」會上這樣去揭根子嗎?我忽然記起,田芳當著我的面,焚燒劉建國的第五封求愛信的情景,誰更可靠呢?

  劉建國走了以後,我再次插上門,掀開墨盒,拿起毛筆。堅決割斷和田芳的關係,越早越快越好。我無出頭之日的指望,田芳不能真的等我一輩子。我知道,任何勸解她的道理都無濟於事,只會招來她對我的更深的依戀。必須找到最狠毒的惡言穢語,罵她一個狗血噴頭,才能遏止她朝我跳動的心。我找不出這樣一個詞來,我想給她按一個不好的毛病也找不到。我忽然想到劉建國剛才的話,只有他才能想到的話,此刻幫了我的忙,我咬著牙,大約把嘴唇都咬破了,血滴在信紙上,卻沒有感覺到疼痛,信紙上留下一行罪惡的墨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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