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藍袍先生 >  上一頁    下一頁
二十六


  惑惶

  我成了右派。

  詳細告訴你我怎麼當了右派的細枝末梢意思不大。不過,於今想起來我只覺得我當時太傻了!

  僅僅只是因為一句話,我說了校長一句「好大喜功」的話,卻付出了二十多年的代價——生命的代價呀!

  我真是太傻了!那年暑假,縣裡把小學教師集中在縣一中裡「鳴放」時,當時報紙上已經對右派進行反擊了,我是抱著反擊右派的決心去參戰的,結果自已被弄成了右派。

  我們學校新提拔的校長,就是我在師範進修時的同班同學劉建國,我倆一同分配到縣西的牛王砭小學,他在速成二班當班長時,已經是學校裡為數不多的幾個學生黨員之一。畢業後工作了一年就轉正為正式黨員了,第二年就提拔為牛王砭小學的校長。他鼓勵我要大鳴大放,要起帶頭作用。我很信任他,不僅因為他是我的老同學,重要的是他是我的入黨介紹人。我經他介紹,已經獲得通過,正在預備期經受考驗,他的話我是完全信賴不惑的。我除了猛烈地反擊儲安平對新社會的污蔑之外,對改進我們學校的工作也鳴放了一些意見,說校長劉建國有些好大喜功的話,就是那些意見中最尖銳的一條,禍就從此惹下了。

  我現在也搞不清這是不是劉建國對我設下的圈套?他當時鼓勵我「鳴放」是十分真誠的,說我們不僅是老同學,而且是在同一個崗位上戰鬥,應該把珍貴的禮物——意見,直言不諱他講出來,幫助他改進牛王砭小學的領導工作,這不僅是老同學的關係,而且是對我的重要考驗,我信下了。我和他在速成二班進修時,同學們對他在政治上的堅定,工作上的積極表現,沒有不佩服的,只是有點好大喜功,這影響了他在同學中的威信。到牛王魔小學工作以後,尤其是在他當了校長以後的半年中,教師們私下的議論就很明顯了,主要還是這一點毛病。我曾經不只一次在和他的閒聊中給他提示過,他也不反感。可是,當我在「鳴放」大會上正式當作一條意見講出來以後,居然變成了「攻擊党的領導」!

  劉建國找我談話,說他冒著風險替我辯解,領導小組才將我定為「中右」,要是擱在其他人身上,有十個我就會定成十個「極右」了。我沒有被發落到農場去勞改,而是仍回原單位接受監督改造。

  我重新回到牛王砭小學的時候,這所我十分喜歡的小學對我來說變得陌生了,我的預備黨員被取消了。我也不能再任高年級畢業班的班主任,而是代一些「地理」、「自然常識」之類的副課。沒有多久,任何課也不能帶了,讓我打鈴,燒開水,掃院子,完全變成工友了。

  世界上的許多事,都是第一次留給人的印象最深刻,三五次以至數年累月以後,就習以為常了。我第一次牽著麻繩撞擊吊在學校院中那棵槐樹上的銅鈴的時候,看著一個個男女教師走出辦公室,端著教案和粉筆盒走向教室的時候,我想應該立即去自殺!當工友還有一件重要職責,每天給校長和教務主任送三次開水,教員們的開水是自己到開水房裡去打。我第一次給校長劉建國送開水的時候,提著水壺,站在門外,又想到了自殺!我硬著頭皮推開門,他從辦公桌上擰過頭來,也有點不好意思,慌忙站起,接住我的水壺,說:「我的水……你甭送了!」我的心裡感到一種被知的委曲,真想痛哭一場。當我再送去開水的時候,我也自然了,他也自然了,隨後就一切都習以為常了,甚至我推開門,放下水壺,直到走出門,他連頭都不抬起來。

  小學校設備簡陋,沒有餐廳。我打過吃飯的鈴聲,教員們就到小灶房裡買了飯,圍成一個圓圈,蹲在院子裡吃飯。這個時候,是學校裡教師們之間最活躍的時刻,一邊吃一邊聊,盡是各班學生中的洋相和趣聞。我沒有勇氣再和大家蹲到一起去渡過這輕鬆愉快的時刻,我總是等那些熟悉的說笑的聲音消失以後,才拉開門,端上碗,到小灶房裡去吃最後一份飯,好在炊事員楊師傅總不會忘記我。當我端著已經不那麼熱乎的飯菜走回自己的住屋的時候,我又想到了應該自殺!

  我能得到的唯一安慰,是田芳留給我的那件信物。我晚上打過熄燈鈴之後,躺在我的小住房裡,爬在枕頭上,就摸出那個繡紮著那句動人心魄的古詞的白布,眼淚就湧流出來,滴在那兩顆重迭著偎依著的心的圖案上。

  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是在縣一中的「鳴放」會期間,那是我們畢業以後的又一次難得相聚的機會。後來,當我被宣佈為「中右」時,她的驚恐並不在我之下。那天晚上,我被監護著,無法與她相會。我想立即向她訴敘這一切變化的由來,心情十分迫切,卻不能單獨自由來去了。直到「鳴放」會結束那天,她來到我們小組住宿的地方,幫助我捆被子、卻不說話,我看見一滴一滴的淚水滴在捆紮被子的白色線繩上。捆完之後,我沒有勇氣看她一眼,低著頭,懊喪地等待她開口。她沒有告別,就走了,當我抬起頭來,只看見她閃出門口時的一個背影。

  當我回到學校,打開被子,發現有一張小紙條:

  我真想打你……你太叫人想不到了!

  我永遠等你!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