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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六十年裡的二十天

  短短的二十天寒假裡,按照縣宣傳部安排得滿滿的演出順序和路線,我們在鄉下演出歌劇《白毛女》。我記憶最深的一件事,是第一場演出,我就挨了一磚頭。

  那個村子叫歇駕村。傳說唐朝一位皇帝打獵跑到這裡,人困馬乏,在此作過一段休息,進了午餐之後,就奔馬追獵到終南山下去了。現在,歇駕村變成薛家村了,其實村子裡連一家姓薛的人家也沒有。

  薛家村住著一位縣委的副書記,在那兒搞互助合作的試點工作,群眾覺悟高,各項工作都是縣上的一面紅旗,第一場演出擱在薛家村,是理所當然的。在縣委副書記的眼皮下,在這樣先進的村子演出第一場,我們演出時的心情是不難想像的,認真極了。

  薛家村是個大村,又是一個行政村裡的中心自然村。村中間有個年久曆深的老戲樓,台下坐著或站著黑壓壓一片人,臨近的房頂上,矮牆上,樹杈上,全都趴著觀眾,這樣大的場面,我心裡真有點怯場。

  整個演出還是順利的,群眾秩序也很好,百十名民兵在維持著哩!事情出在《娘娘廟》那場戲裡。當我(黃世仁)和狗腿子穆仁智到娘娘廟裡避雨,遇見白毛女,被白毛女追打時,台下騷動起來了,像雷一樣滾動著「打!打!」的吼聲。我已忘記了自己是徐慎行,我像黃世仁一樣膽顫心驚,假戲真作了。當我逃到台角時,我聽到一聲怒吼:「打這狗日的!」隨之,我的腿上就挨了重重的一擊,跌倒了。

  事態很快被民兵控制住了。我必須立即爬起來再逃,不然就給白毛女抓住了,抓住了就不好辦了,劇情無法往下發展了。我看了一眼腳下的半截磚頭,卻沒有站起來,慌急中,我用手爬著,逃進後臺去了。

  演出結束後,縣委副書記在臺上和我們一一握手,他對我說:「你挨了一磚頭,說明你演得像。這一磚頭,是群眾對你的最高獎賞!」他的生硬的陝北口音,使我覺得親切極了。

  短短的接見之後,那些給我們管飯的社員已經擁在台前,爭著領我們去吃飯,田芳被幾個姑娘拉拉扯扯,爭著往她們的屋里拉,發生爭執了。我是一個惡霸的扮演者,自然不會是受歡迎的角色。這時間,一個小夥子擠上前,問:「誰個剛才演黃世仁來?」我一應聲,他拖住我的胳膊就走。

  黑暗裡,我跟他走過陌生的村巷,進入一個小小的獨間住屋,只有他的母親在坐。我剛一落座,老人要我把腿伸出來,在一隻粗碗裡倒下白酒,用火點燃,敏捷地在碗裡蘸上燃燒著的酒液,在我的傷口上擦洗。她的指頭上帶著藍色的火苗,一下子捂到我的挨過磚頭的青疤上,灼燙得我齜牙咧嘴。

  「我……」小夥子很難受地說,「我實在忍不住了……扔了一磚頭!」

  哦呀!原來打我的竟是他!

  「你打得好!」我拍拍他的背,「這是給我的最高獎賞!」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就給我端上飯來。

  雞蛋臊子面,我吃得好香,也確實餓了。

  母子二人看著我吃飯,說給我一個令人流淚的傷心事。他的姐姐,給村裡一家財東的二少爺糟踐了,跳了井了!他的父親一氣之下,臥炕不起,年底也去了……他把戲臺上的我當成殘害得他家破人亡的薛家村的惡霸打哩!

  田芳來了。

  她看我的傷,用手輕輕按按,問我要不要到臨近的鎮衛生所去看大夫,我說大娘已經給我治過了。她不知道這兒剛剛講述過一個悲慘的往事,隨口問:「大嬸,屋裡就你娘兒倆?」

  「噢!」大娘應著。

  「你媳婦呢?到娘家去了?」田芳問。

  「還沒哩……」小夥子紅著臉說。

  「你怎麼還不給人家娶媳婦?」田芳笑著說,嗔怪的模樣,「你真性涼呀!」

  「正……自由哩!」大娘瞅一眼兒子,「我說他,你自由也自由快一點!慢格騰騰的,還不如老早時包辦來得快……」

  他羞怯地低下頭,我和田芳都忍不住大笑了。屋子裡洋溢著喜悅的氣氛,我的心頭十分輕鬆,田芳坐在哪兒,哪兒就特別歡樂。

  「讓我看看你的對象,行不行?」田芳問。

  小夥子嘿嘿笑著說:「俺媽亂說的……」

  大娘卻抿不住嘴了:「剛才跟我在屋做飯,這面……就是人家閨女擀下的……」

  「好哇,慎行,你真有福!」田芳沖我笑著,「你吃了那位新人的麵條了,肯定香吧?我來晚了……哈哈哈!」

  告別了那母子二人,我和田芳往回走。

  街巷裡很黑,看不見路面,坑坑窪窪的村巷裡的道路,夜間走起來,低一腳高一腳,墊得我挨過磚頭的腿一陣陣疼痛,我小心翼翼地邁著腳,她走在我的旁邊,很自然地用手攙住了我的胳膊。

  我沒有拒絕,倒希望這段通到我的住處的路更長點,好讓那只溫柔的手多攙扶我一會兒,我反倒不想說話了,靜靜地走著。她也沒有說話,扶著我的左臂的手抓得更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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