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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我與二伯的想法很接近,就笑著贊同他。

  「二伯一輩子說話不會拐彎。」二伯直著脖子說,「你爸過去管家還管得住。而今管不住了,咋哩?新社會了嘛!他在家裡想當家作主哩,人家公家幹部大講大唱男女平等哩!所以,過去你爸在屋裡說話,沒人不服,而今就不服了!惹得他自己也是一肚子氣……我說分了好!」

  「分了好!」我附合二伯說,「我爸那些管家的規矩,肯定行不通了,越往後越行不通。」

  「對!大侄子,你跟二伯看了一步棋。」二伯說,「比方說,政府派幹部到咱村,成天宣傳說,要發展生產哩!你爸還是按照你爺爺在世時的主意,『房要小,地要少,養頭老牛慢慢搞。』不合黨的政策嘛!我也不滿意。這不,剛一分家,我就買下一頭好母牛,一年生一頭牛犢,就是半個家當……」

  二伯是個耿直的莊稼漢子,我一向很喜歡他,對他坦誠的說話也特別覺得實在。

  「做夢也想不到的太平年月!」二伯父說,「不拉兵,不收稅捐,一年交屁大一點公糧,莊稼人做夢也沒敢想的好世道呀!大侄子,二伯說句結實話,而今誰再過不好日月,不光得不到鄰里同情,反是要被人恥笑!咋哩?肯定是懶傢伙!」

  我被他的憨氣逗笑了,弟弟過來叫我吃飯。

  我回到父親住的上房裡屋,坐下吃飯、一碗清湯細面,十分可口,吃罷飯,我向父親彙報了師範學校的學習情況。父親也不顯出驚奇,他大約對新社會的諸多變化已經習以為常了。他淡淡地說:「人家新學堂那樣教,你就那樣學吧!反正,不管新學堂老學堂,總而言之一句話,還是韓愈說的,『傳道授業解惑也!』當學生,求學問,還是要記住『業精幹勤荒于嬉,形成于思毀於隨。』這話,新學堂不至於反對吧?」

  「學校裡提倡努力學習,老師抓得很緊。」我說,「我們的學習還是很緊張的。」

  「緊張了好。」父親說,「要成學問,不刻苦不行。」

  我問他分家後,忙得過來忙不過來。

  「屋裡的事都有我撐著,你弟也行了。」父親說,「你專心念你的書。記住,要處處留心,別胡亂張狂!」

  我的心一震。我在學校的生活狀況,父親顯然還不瞭解,還在給我打預防針。

  「村子裡有些人好張狂!」父親鄙夷地說,「一個大字不識,滿世界跑來跑去開會!有幾個年青女人,黑天半夜跑著開會,張狂得要上天了!前日聽說,那個楊發奎入黨了!那麼一個二杆子貨,共產黨居然看中那號人……」

  我的心裡潛入一股冷氣。父親看不慣的人和想不通的事,我卻在師範學校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對於那些滿世界跑著去開會的男人和女人的非難,令我反感,我聽不順他對這些人的譏刺。就勸他說:「農民剛剛翻了身,高興……你可是別給人家潑冷水,別說風涼話兒……」

  「我說他幹什麼?」父親不屑地說,「我只看著這些人張狂,啥也不說!你——」父親瞅著我,「在學校裡,要慎行慎言!我看到村裡這些人的瘋張勁兒,才提示你……甭張狂!」

  我低頭喝水,避開了父親的逼人的眼光。

  「我給你寫的那張『慎獨』的字,還記著沒?」

  「記著。」

  「你去歇息。」父親說。

  我走向自己的住屋。原來的廂房變成牛圈了,我的住屋遷到和父親一牆之隔的上房西屋的北間。

  「先生,你喝茶。」我的媳婦說。

  「我自己倒。」我說。

  「先生,你洗腳。」

  「我自己一會兒再洗。」

  我坐下,還是接住她倒下的茶水。她坐在炕邊上,又撈起鞋底兒,並不看我。我坐在椅子上,一時也沒說話。我忽然想抽一支煙,儘管我從來沒有嘗過煙味兒,現在卻很想抽一支煙。我對她說:「你以後不要叫我先生了。」

  「那……」她抬起頭,旋又低下,「叫什麼呢?」

  「叫我名字。」我說。

  「那像啥話?」她慌然說。

  「早就不興叫先生了!」我說。

  「我在屋裡叫。」她說。

  我不再堅持了,她對我的過分尊敬,甚至帶著根深蒂固的畏怯,使我很難受。她自愧貌醜,又沒有文化,那種卑怯的眼光使我渾身都不自在。我忽然想到田芳,那手按琴鍵給我一句一句糾正唱音的姿態,那在師範學校禮堂裡唱《翻身歌》的動人情景……一個念頭在我腦子裡像一道電光閃耀了一下,匆忽消失了,我自己也被震住了:如果我提出和她離婚,她會怎麼樣?我的父親會怎麼樣?這個家庭會怎麼樣呢?

  第二天,我就離開了,而且心情是那樣急切,渴求立即回到那個溫暖的集體之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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