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藍袍先生 >  上一頁    下一頁
二十三


  她被什麼東西磕絆了一下,往前一跪,險乎跌倒,抓著我的手,把我也拽得蹌踉兩步,黑暗中踩到一塊石頭上,墊得我的腿傷鑽心似的疼痛,疼得我「哦喲」一聲,彎下腰去,半天站不起來。

  她輕輕地驚歎一聲,雙手扶住我的胳膊,把我扶起來,就把我的胳膊架到她的肩膀上,另一隻手摟著我的腰,幾乎背著我往前走。我的腿傷不痛了,卻捨不得讓她鬆開手。我感覺到她的腰部的體溫了,溫馨的氣息撲到我的耳根。我的心在胸膛裡狂跳,渾身熱烘烘的,腳下亂踩亂踏,也不知道疼痛了。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想法,如果就這樣互相抱扶著走向斷頭臺,我會從容得連一絲痛苦都沒有。

  我抬起左手,大膽地摟住了她的腰。她似乎輕微地顫慄了一下,沒有說話。我感到呼吸不暢,心要跳出喉嚨來了,我猛然折過身,把她摟住了,在我的嘴唇碰到她的嘴唇的時候,我幾乎昏厥過去……

  我躺在炕上,無法入睡,身下是房主人燒得熱呼呼的火炕,同炕擠著的幾位演員已經拉起鼾聲,油燈下,可以看見鼻尖上沁出的細密的汗珠,我吹熄燈盞上的昏黃的煤油焰火,躺在被窩裡,心還在咚咚咚地狂跳。這就是愛情嗎?這樣的愛情產生的心火,簡直要把我溶化了。

  我的父親按照他的家規和獨創的理論,給我娶回來的那位媳婦,即使新婚之夜,我們連一句話也沒有說,各人抱著各人的胳膊睡到天明,我連一絲「邪念」也沒有產生。

  有一個傾心的人兒,怎麼可能荒廢學業呢?怎麼可能都變成沉溺于淫樂而失丟江山的商紂王或唐明皇呢?我現在不僅覺得父親的理論荒謬無稽,簡直令人可笑,令人憎惡了!我翻身坐起來,點著了油燈。

  我穿著襯衣襯褲,也不覺得冷了,跳到炕下,打開那只小提箱,翻出那張臨行時父親寫給我的囑咐。

  慎獨!

  看見這兩個字,我的心裡緊縮了一下,昏暗的燈光裡,似乎隱現出父親的嚴峻的臉色。我最後看了一眼,就把那張書頁大小的又細又薄的宣紙提起來,在燈火上點著了。

  「折騰啥呀!還不睡——」同炕的王友民咕噥了一句。

  「咒符!」我說,「咒符!」

  他翻了個身,又呼呼睡去了。王友民早已離婚了,正在跟飾演大嫂的鄭王蓮戀愛,早已談妥了,只等兩年期滿,就去領結婚證。他萬事如意,睡得好香。

  我看看腳下,那張燒過的宣紙變成一團黑色的紙灰,在地上滾動,滾動,碎了。我的心裡松解了,束縛我的心的最後一道咒符粉碎了。

  我沒有心思入睡,就著煤油燈的燈光,我打開日記本,記下了這個終生難忘的日子。一個結過幾年婚的人,愛情卻剛剛蘇醒……

  我翻翻日記,查到了我寄出離婚申請的日子,正好十天了。從家裡返回學校的路上,我就在八九個鐘頭的步行中思索著這件事,而終於下了決心了。回到學校的當天晚上,我就寫下了離婚申訴,第二天就從山門鎮的郵政代辦所發出去,寄給縣法院了。我已經得知,法院接到的此類民事案子堆積如山,最快也得兩個月以後才能傳審,那時候該是第二年春天了。

  可憐的媳婦!我再也憋不住,心裡唉歎著,要恨,你恨我爸去!要罵,你也該罵他!他不僅苦害了你,也苦害了我!他把你和我塞進一間屋子,就完事了!如果不解放,我和你就糊裡糊塗過一輩子了!解放了,興得自由了,我的心箍不住了,我要是不享受自由的權利,就虧負了這個夢想不到的解放了!但願你……也能找個可心的男人,倆人都好……

  第二天,我們到史家坪去演出。演出結束後,我和田芳走到村後的小山坡前來了,這是我和她頭一次有意的約會,而且是她約我來的。

  我挨著她的肩膀坐下,摟住她的肩頭。

  她掙脫我的手:「我給你……看樣東西。」

  她打開手電,從口袋裡取出一迭折迭著的格子紙,寫滿密密麻麻的鋼筆字。她只露出末尾一頁的名字。我一看,是恭恭正正的劉建國的三個字,心裡一驚,忙問:「這是什麼?」

  「他給我寫的信。」田芳沉靜地說,「這是第五次了!」

  「你……怎麼辦?」我急忙問。

  「你還用問嗎?」她瞅我一眼,從口袋裡掏出一匣火柴來,劃著了。

  劉建國的信在燃燒。

  我的心也在燃燒。

  我高興得像狂了一樣,抱住田芳,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的聲音,也聽見了她的心跳的聲音,我的手叉進她的鬆軟的頭髮,比絲綢還要柔軟的頭髮。她靜靜地伏在我的胸前,閉著眼睛,兩隻胳膊像鐵箍一樣摟著我的脖子,我才知道這個愛著我的人的手臂,這樣有勁。

  在這個縣所轄屬的廣闊的平原上和深深的秦嶺大山裡,都留下我們速成二班演出隊員的腳印。每一個演出點的村子裡,平原上的大路邊,山區的小溪旁,也都留下了我和田芳的親吻和偎依,壓抑得愈久愈重的心,一旦獲得自由,就以加倍強烈的熱情迸發出來。有幾次,我吻過她的脖子上,留下了瘀血的痕,整得她給脖子上圍上一條毛巾,遮掩過去,她卻並不責怪我吻得太狠,照樣把臉頰、脖頸和我偎貼在一起……

  二十天寒假的巡迴演出,太短暫了。春節也是在陌生鄉村的演出中渡過的,我也不覺得有什麼遺憾,這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時期。當然,你只有瞭解了我的後來的不幸,才會覺得這二十天時間,事實上是我一生六十年生活中活得真正像個人的二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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