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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你說得多好!」田芳眼裡浮出動人的淚光,聲音低低的,抖顫著說,「比金子還貴重的心呀!」

  從學校吃罷早飯就動身,回到東源上的我的老家楊徐村的時候,暮雲四合了。冬日天短,又是步行,八九十裡路走回來,整整用了一天時光。我的心情很好,離家幾近半年,家裡會是一種什麼樣子呢?

  我站在門口,門樓兀立在寒冷的暮色裡,那令整個家族引以為自豪的「讀耕傳家」的門匾題字,有點孤寂,也有點過時黃曆的冷漠,我走進院子裡去了。

  院子裡發生了很多變化。我和我的媳婦住的那間廂房,傳出牛糞和牛尿的混合氣息,我一探頭,就看見一頭黃牛正在槽頭嚼草舔料。走進上房,父母住的房子從中間隔開了,分成兩間住屋了。父親正在小小的南間屋的火炕上坐著,抽著煙,母親在炕的另一頭坐著。天氣寒冷,人都坐在炕上了。

  昏黃的煤油燈焰下,父親伸著腦袋,辨認著我。我叫了他一聲。他驚喜地從炕上下來,坐在椅子上,就從頭到腳打量著我。母親也溜下炕來,走出門去,從門外領著我的媳婦進來了。

  「先生,你擦擦臉。」她把洗臉水放到我面前。

  她還叫我先生,這是結婚以後她對我的稱呼,而今我不是先生,是師範學校的學生了,她還那麼叫,聽來已經恍若隔世了。

  「先生,你想用啥飯?」她在身後問。

  「隨便做點吃的。」我說,聽見她又在問母親,究竟該做什麼飯。我的答覆反倒使她為難了。母親總算點出清湯細面的食譜,她輕輕走出屋子去了。我心裡清楚,她的言語和行為舉措,全是結婚後到我家裡養成的。請人洗臉叫「擦臉」,洗手叫「淨手」,吃飯也說成「用飯」,全是我父親的家規。這些我過去司空見慣的東西,現在聽來倒有一種好笑的味道了。

  父親在燈下伸著脖子,瞅著我的衣服,我這才想到,我從家裡走出去時,穿的是一件藍袍,小包袱裡裝著一件備換的藍袍,頭上戴的是禮帽。父親現在是第一眼看見我穿著的列寧服和頭上的八角帽子,就那麼狠看。

  「你把藍袍換了?」父親問。

  「換了。」我心裡有點忐忑,父親會生氣嗎?「我是用藍袍……改的這身衣服。」

  「改了好!嗯,改了好!」父親笑著點頭說,「而今先生不興穿袍子了。」

  我的心裡高興了,父親也在隨著生活的變化而變化,我坐在炕邊上,和父親聊起家常。

  在我離家的半年裡,家庭分化瓦解了。父親很傷心,說人心不古了,民風不朴了,連我的兩位伯父也在家庭內部搗他的鬼。土改時,兄弟三人感激涕零地抱著我爺爺的神匣兒哭笑一場之後,看看再無什麼風險,政府一股勁鼓勵莊稼人發展生產,二位伯父把爺爺死時留下的遺囑統忘記了,要買牛,要置地,要增蓋房屋,再不聽父親的指揮了,把爺爺確立的我父親的主事位置不當一回事了。爭論時有發生,矛盾難以掩蓋,終於分化瓦解了。

  「鼠目寸光!」父親簡單地給我敘述完這種變故,不屑地說,「你大伯、二伯,全是鼠目寸光!」

  我一時弄不清家庭裡的誰是誰非,不好摻言,也覺得沒有多少意思,既然過不下去,各家過各家的日月,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不管怎樣,你該去給大伯、二伯問安。」父親說,「家裡分家歸家裡,你在外邊讀書,全當過去在一起過那個樣子,該走的路要走到,該行的禮要行全,不要跟這些人一般見識。」

  我點點頭,就去看大伯。

  大伯住在上房東邊裡屋,正在吃晚飯,放下筷子,忙讓我坐。一句關於家庭矛盾的話也不提,只是誇讚我出息了,完全像個新社會的幹部的模樣了。

  「這新社會真是好!」大伯說,「國民黨的官人一進村,嚇得百姓雞飛狗跳牆,躲的躲了,跑的跑了,跑得丟了鞋子也不敢拾!而今共產黨的幹部一進村,老百姓一呼啦就圍上了,胡拉亂偏,到飯時爭著往屋里拉……我的天,那天正在碾子上說閒話,老楊同志順手從我嘴裡拔下煙袋,塞到嘴裡就抽!你看看而今的公家幹部多親……」

  我也很感動。解放初期,受慣了國民黨官匪欺壓的老百姓,對共產黨幹部的作風最敏感,談論也最多,我雖已不驚奇,卻仍然很感動。

  「好好念書,日後好好幹工作。」伯父說,「你能在外邊幹事,咱徐家人都光彩!」

  我告別大伯父,又走進二伯父的屋門。

  二伯父正在給牲口拌草,扔下攪草棍子,把我引到他住的廂房裡:「屋裡地方窄,沒處坐,你坐炕邊上。」

  「你走時咱是一家,回來變成三家了。」二伯父笑著。這樣毫不掩飾地說出分家的現實,反倒使我覺得實在。他笑著說,「天下水朝東流,弟兄們再好難到頭。我看呢,分了也好,免得好多麻煩。誰有啥本事誰就成自家的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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