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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你為啥要管人家哩?」王老師笑著問,「人家年青人,聽啥不聽啥,自己有主意了!你拿那些老封建思想管人家,肯定管不住!」

  田芳的父親歎息:「咱們人老幾輩兒沒跟人胡說白道過,窮是窮,可沒做下讓人指脊背的事……」

  「你把我壓迫了一輩子!」田芳的母親說,「而今孩子壓不住了……才好!」

  「你——」田芳的父親紅了臉,「我看我活不成了!」

  「窮得叮噹響,臭禮性倒多!」女人更加壯起膽子,「土改時,工作組分給咱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他呢?晚上悄悄給人家送回去,讓民兵抓住了,審了半夜,說他跟財主有勾搭,他只說……我不能白受不義之財……你們三位聽聽,這就是他的禮性!」

  告別了田芳的父母,我們三人重新返回來。太陽升起在冬日灰藍的天際,寒氣消散了,道路上開始松凍,泥濘佈滿鄉間大道。我們三人回味著剛才和田芳父親的有趣的談話,說著笑著,走到漫坡頂上。

  眼前是渭河平原的壯麗的原野,坦坦蕩蕩,一望無際,一座座古代帝王、謀士、武將的大大小小的墓塚,散佈在田地裡,蒙著一層雪,他們長眠在地下宮殿裡,少說也有千餘年了,而他們創造的封建禮教卻與他們宮廷裡的汙物一起排到宮牆外邊來,滲進田地,滲進他的臣民的血液,一代一代傳留下來,就造成了如我的父親和田芳的父親這樣的禮義之民嗎?

  歸來已覺不是家

  接到父親一封信,我才記起,離開家庭已經四五個月了,父親關心我的學業,我的身體,問我是否恪守著「慎獨」的囑咐。父親的很合規範的文言體書信,功夫獨到的小草墨蹟,把一個遙遠的記憶勾回到我的心裡來了。那麼熟悉,卻又那麼陳舊。

  班級之間的籃球比賽正在進行,我繼續履行我的衣服架子的職責,父親的信裝在口袋裡,賽場上激烈的競爭牽動著我的神經。有人在拉我的胳膊,我一回頭,是田芳。什麼事,等不到球賽結束嗎?我實在不能從這緊要關頭走開。她卻拉著我的袖子,硬把我從人窩裡拽出來。

  「告訴你一件事。」她說,「縣宣傳部來人通知學校,讓我們的《白毛女》歌劇下鄉宣傳演出。」

  「真的嗎?」我忙問。

  「真的。」田芳說,「王老師剛才告訴我,讓我叫你去,商量一下。」

  「什麼時候演出呢?」我問。

  「寒假裡。」田芳說,「馬上要放假了。」

  我和田芳找到王老師的房子,完全證實了這件事。這無疑是一件光榮的任務,王老師也很高興,問我有什麼困難。我說什麼困難也沒有,只是應該回一趟家,放假後就沒有時間了,王老師批給我兩天假,讓我考試前趕回學校,下周就要期終考試了。

  「你這次回去,你爸可能要認不出你了。」王老師笑著說,「你把老先生能嚇一跳!」

  田芳瞅著我,抿著嘴笑。我也笑了。

  從王老師房子出來,我又朝操場走去,仍然惦記著速成二班的最後的勝輸。田芳狠狠拽了我一把:「那麼球迷呀!我還有事兒跟你說。」

  我只好站住。

  「你把募捐時記下的花名單給我。」她說。

  「要那做啥?」我問。

  「有用。」

  「幹啥用?」

  「你別管。」

  「你不說清楚,我不給你。」

  她無奈了,只好說:「我要保存下來。待我畢業以後,有了工資收入,我要加倍給每一個募捐的同學償還!」

  「噢!這樣——」我說,「這樣……不好。」

  「為什麼不好?」田芳說,「我心裡實在過意不去,很不安呀!」

  「那樣……起碼在我,就傷心了!」我說。

  「你傷什麼心呢?」她問。

  「我們募捐,完全是出於一種對封建婚姻的反抗。」我說,「那些外班的同學,有的根本和你連一句話也沒說過,你也不認識他們,他們為啥自動捐款呢?你想想……」

  「我明白。」她說,「即使這樣,我也應該償還。同學們的心意我明白……」

  「當然,怎麼處理這件事,由你決定。」我說,「不過,你千萬別給我……償還什麼錢!」

  「那……好吧!」她沉吟說,「你把那個名單給我,我要保存,比什麼東西都珍貴了!」

  「這倒好!」我說,「我抄出一份給你,我也保存一份。過多少年,看見這名單的時候,心裡會是怎樣呢?啊……這是幾百顆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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