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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我們三人走進田家寨,幾經打問,終於找到田芳家的門口。

  兩間廈屋,連個圍牆也沒有,一眼就可以看出,這是一家十分貧苦的農民。我們三人站在廈屋門口,一個女人走出來,大約四十出頭,一眼就可以斷定是田芳的母親,臉形太相像了,她一看見這三個穿戴不同于莊稼人的陌生人,先愣怔了一會兒,有點驚恐地問:「尋誰?」

  王老師說明了我們的身份,田芳母親臉上的驚恐立時消失了,卻更加慌,把我們讓進屋,卻無法使我們坐下來。炕上的一張破爛的被子下,圍坐著四個娃子和女子,地上竟然沒有一個可供人坐下的凳子。她擦擦手,閃身出了門,再進門的時候,端著一條長凳,大約是從鄰家借來的。不管怎樣,我們三人挨排兒在長凳上擠著坐下了。

  她張羅著倒水,取煙,取來了一隻裝著煙未的木盒子,卻找不到煙袋。王老師點燃自己的紙煙卷,勸她再甭麻煩了。她在灶鍋下的木墩上坐下,卻不知該說什麼好。沒有經見過世面,也沒有和公家的幹部打過交道的農家婦女,常常都是這個樣子。王老師儘管很和氣,問她家裡的狀況,她頭不抬,燒著火,簡短地答上一句,半天又沒話了。田芳的父親拾糞去了,她告訴我們,隨之就指使坐在炕上的兒子去找。

  老漢回來了,頭上裹著一條黑布帕子,鼻子凍得紅紅的,一進門,大聲說:「三位先生來了!抽煙——」把那個短杆旱煙袋依次讓給我們三人,隨之在門檻上坐下來。

  「三位有何貴幹?」他仰頭問。

  王老師和他談起田芳的婚事,給他解釋新社會婚姻自由的道理。老漢低著頭,抽著煙,做出一種耐心聽著的姿態。一當王老師停住口,他仰起臉,做出深明大義的神氣,說:「新社會好,咱農民擁護共產黨。兒女的婚嫁之事,應該由家裡管,政府和學校管這些事做啥?」

  王老師又耐心給他解釋學校應該管的原因。

  「言而無信,不知其可也。」田芳的父親說,「你們都是有知識的人,比我懂得多,我跟人家說下一句話,三媒六證,鄰里皆知,而今一水沖了,我在田家寨還算不算人?」

  我心裡暗暗吃驚。這個老農民,一身黑色家織粗布棉襖棉褲,補丁摞著補丁,肘頭露出變成黑色的棉花絮子,一臉皺折,鼻尖上吊著清淩淩的水一樣的鼻涕滴子,捉著煙袋的手指像樹皮一樣裂開著口子,嘴裡卻吐出一串一串半生不熟的詞句。我早已從田芳口裡得知,她的父親是個一字不識的粗笨莊稼漢。一個大字不識的粗笨莊稼漢子,談起話來,卻要講信義,夾雜些半通不通的古文詞。如果是我的父親這樣講話,也不足怪,而田芳的父親卻叫我奇怪了。

  王老師索性問起八石麥子的事。

  「有這事。」田芳的父親一口應承,「家家的女子都賣錢,家家的兒子訂媳婦都花錢。我吃了人家的麥子,我不昧良心……」

  王老師又講道理,說那根本不是昧良心的事。我也就一手掏出四百元錢來:「這是我們同學和老師的一點心意,目的只有一個,讓田芳能安心讀書,再甭逼她上轎了……」

  老漢瞪大眼睛,瞅著我遞到他眼前的一厚紮票子,愣住了。他顯然沒有料到我們的這個舉動。愣了半天,忽然醒悟了似的,猛地伸出雙手,把我的手推開,並且站了起來:「這不能,這不能呀!」

  「我們是為了田芳的前途……」我說。

  「為了啥也不能失信!」老漢說。

  「你要是不收,我們就——」王老師看看說服不下,就使出我們路上商量好的最後的一著,「交給鄉政府,由鄉政府交給大張村那家人。當然,這樣一來,媒人和你難免就不好看了。你知道,上次搶人,縣上扣了大張村三個人,剛剛釋放……」

  「唉呀!」田芳的父親頹然坐在門檻上,雙手抱住頭歎息。

  王老師示意我把錢放下,我瞅瞅那張破爛的用麻繩扭著腿兒的小桌子,上面擺著盆盆罐罐,把錢放下了。

  「我們走了。」王老師站起來說。

  田芳的父親抬起頭,看見桌子上的那一摞錢,沒有推辭,臉上露出愧疚不堪的神色,張開雙手,擋住門:「說啥也不能走……不吃飯了,再坐坐……」

  我們又坐下了。

  「唉,三位同事……」他擺擺頭,一臉誠懇的又是慌愧的神色,「解放了,已往的禮性全部不合時了嗎?」

  王老師笑了:「也不是這麼說。你,一個貧農,翻身了,扎實種你的地,把日子往好裡過,顧那麼多臭禮性做啥?」

  「解放了好!確實好!不拉兵了,不抽稅了,官人不欺百姓了,確實好!可這新社會——」田芳的父親現在顯出一個老莊稼的天真來,說,「全都沒大沒小了麼?男女不分了麼?不顧臉面了麼?」

  王老師哈哈笑著,搖搖頭。

  「你看——」老漢舉出例證來,「俺田家寨,有五個姓氏,田姓是主,其餘是後來添進來的。人說,『歪胡家,搗秦家,惡鬼出在劉、李家,仁義禮智大田家』,而今,田家人也不講禮義了!你看看,那些男男女女,這個離婚呀,那個自由呀!鬧得全都亂了套……當然,咱連咱的女子也沒管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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