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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會場裡十分靜,靜得使人感到壓抑,壓抑得人想喊,想叫,想蹦起來狂呼狂喊!我的眼淚流下來了。我聽見有人抽泣。不知是哪個班的女同學,開始附合著田芳在台下唱起來,很快地漫延到各個角落,男生們也唱起來,整個大禮堂裡,回蕩著這曲《翻身歌》——

  共產黨,毛澤東

  他領導咱全中國走向光明

  從此砸斷了鐵鎖鏈

  婦女就成了自由的人

  我揚起頭,張著嘴,忘情地唱著,眼淚從臉頰上流進嘴角裡來了,鹹澀澀的,我是個先生。我是那個小和尚!我是受壓迫的婦女!我是一個被父親禁錮成了沒有七情六欲的木偶!我……今天成了……自由的人……了!

  新浪潮拍擊下的老農民

  積雪覆蓋著原野,鄉村間的大路上。午間融雪時踩踏得稀爛的泥巴,夜間又凍結成硬塊了,路面坑坑窪窪,絆絆磕磕。道路朝南,沿著漫坡而上的原野延伸,在雪地上像一條隨意丟下的皮繩,曲曲彎彎。

  我們三人——班長劉建國、班主任王老師和我——一行,冒著渭河平原數九隆冬的清晨時分凜冽的寒風,正沿著這條鄉村大路朝南走,要趕到一個叫田家寨的村子去,找田芳的父親田茂榮老漢。我們將交給他四百塊錢,由他再交給把田芳許訂給的那一方的家長,償還他接受過的彩禮或者說聘金,從經濟上徹底割斷捆綁著田芳的繩索,這是怎樣一件令人鼓舞的壯舉!

  四百塊錢裝在我的書包裡,沉甸甸地掛在我的肩上,那無異於幾百顆騰騰跳躍著的心,我怎能不感到沉重呢!

  新年晚會上,我們的《白毛女》歌劇獲得了極大的成功,田芳的名字消匿了,那些認識或不認識她的外班的同學,那些教她或根本沒有教過她的老師,見面都親切地叫她白毛女了,我們班的同學更不用說了。戲劇裡的白毛女已經獲得了新的生活的權利,獲得了幸福自由的愛情,現實生活中的白毛女——田芳,籠罩在心靈上的封建的烏雲還沒有消散。

  雖然發生過轟動小鎮的搶劫田芳的事件,她的父親仍不改口,絕不許她毀棄三媒六證確定過的與大張村的婚約。對她壓力最大的不是她的父親,她說她將永不回家,甚至斷絕父女關係,也決不回到「黑咕咚咚的萬丈深的枯井」裡去了。對她壓力最大的是八石麥子,她的父親把她許訂給大張村所接受下的聘禮,早已被全家老少吃掉了,變成糞土,施到田地裡去了。八石麥子,一石十鬥,一鬥三十五市斤,整整兩千八百斤,折合人民幣三百多塊錢哪!

  一場募捐活動在師範學校掀起來了!

  想起這場募捐活動的前前後後,我至今仍然激動不已。起初,只是我們籃球隊幾個同學的舉動,想不到竟然擴大到整個學校裡去了。那天與縣武裝部的籃球賽結束以後,我和隊長何長海回校的路上,閒扯著已經過去的田芳被搶劫的事。我說,我要是有三四百塊錢,我就願意拿出來,解除她心上的債務。何長海說,咱們球隊湊一湊,能不能湊夠呢?十來個籃球隊員在一塊湊來湊去,不過幾十塊錢,遠遠不夠。回到學校後,消息傳給班裡的男女同學,大家紛紛向我捐款。緊接著,外班的同學也趕到我的宿舍、我的教室裡來捐款,甚至有十幾位老師也捐了……啊呀!短短的三四天內,我的書包裡裝進了五百多塊錢,超過需要的數目了。我和班主任王老師商量之後,決定把多餘的一百多塊錢退回那些捐數最高的老師和學生,留下四百元足夠了。

  「為了砸斷封建鎖鏈!我捐三塊……」

  「再不能容忍我們的姐妹作封建婚姻的犧牲品!我捐一塊……」

  「為了解放,為了自由!我捐……」

  那一張張男生和女生的臉在我眼前迭印,那一聲聲慷慨激昂的話在我耳畔響著,永生難忘!大夥不僅是同情田芳的遭遇,而是一種共同的時代要求,剛剛獲得解放和自由的新中國的第一代青年,強烈的反封建的意識是共同的要求,這些師範學校的學生,尤其是速成班的學生,來自社會底層,不單是仇恨地主資本家,尤其仇恨封建的婚姻,好多人與田芳有類似的遭遇,離婚和解除婚約,在師範學校不僅不會被人恥笑,而會得到普遍的支持和同情。

  「你離婚了?」

  「離了!」

  「完全弄零幹了?」

  「零幹了。你呢?」

  「我剛提出來,正離哩!」

  「趕緊離了!重新自由去……」

  這是公開的交談,不會令人議論……田芳這樣的引人注目的白毛女,得到熱烈的募捐就是不奇怪的事了。

  我按按書包,四百塊人民幣正在手心,我的心止不住一陣發熱,隆冬原野上清晨凜冽的寒風也不那麼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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