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藍袍先生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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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被一隻溫柔的手攥著,緊緊地攥著,我真捨不得那只手鬆開,離去。我睜開眼,是田芳握著我的手,周圍坐著一夥男女同學,她當著大家的面攥著我的手,似乎沒有什麼不好意思,我也覺得這本來沒什麼,就該這麼攥著。 我依稀記得,我是在山門鎮的醫療所裡被救醒的。大夫給我包紮之後,又給我吃了幾片藥,說是催眠的,我就睡到天色傍晚了。 我感到口渴,張張嘴,沒有說話,她就意識到了,用一隻磁匙給我嘴裡喂水。我看到她從盛水的搪瓷缸裡舀起一匙水,用嘴吹吹涼,就準確地喂到我的嘴裡。我靜靜地躺著,閉上眼睛,聽著那噝噝的吹氣聲,等待那挨近到嘴唇上來的勺子。我真想抱住她,把頭埋在她的胸前,和她痛哭一場。 「你知道不?縣公安局把狗日的逮了三個!」班長劉建國說,「我們速成二班這下打出威風羅,太不像話嘛!已經解放了,竟敢搶人!」 我心裡很痛快,抓了他們三個,真是叫人痛快。我坐起來,渾身疼痛,背後墊著被子。 「哈呀!了不起,真是了不起!」籃球隊長說,「咱們的藍袍先生會打架了,真是了不起!想想你剛來時的那般斯文……」 大夥瞧著我笑。我也笑了。田芳抿著嘴兒,也瞅著我笑,說:「他打什麼呀!盡挨了打!」 我挨了打,被打得頭破血流,鼻青臉腫,可我也打了一拳,砸了一磚頭。我那一磚頭砸得多准!正好擊中了轅馬的鼻樑骨,使飛奔的馬車停住不轉了。我僅僅打出的一拳又何等的威風,何等的準確,一下子砸得馬車把式蹲到地上,雙手捂住眼睛,掄不成鞭杆了。我平生沒有跟別人打過架,沒有體驗過打人的滋味,現在才發覺,打人也有樂趣,特別是當你出於一種衛護弱者(這弱者又是你頂要好的同學)的義憤的時候,用拳頭擊中對方的身體,就會產生一種無與倫比的痛快的滋味。我久久地回味著那一拳擊中馬車把式時的情景,而把自己得到的幾倍的報復忘記了。 「他們怎麼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搶人?」我問,「田芳,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是她婆家來的一幫子蠻漢,要搶田芳回去拜堂——結婚!」一個女同學代替她說,「甭問了,讓田芳又難過。」 我又忍不住問:「到教室來找你的那個老漢是誰?你怎麼就跟他走了?」 「那是我爸。」田芳說,「我爸在我十歲時就把我許給人家,賣了八石麥子。我而今不願意這樁事了,他說讓我拿出八石麥子還人家。我說我工作以後,逐年還,全部還清。俺爸這一關先打不通,跟人家合在一起,要把我送給人家哩!他不單是糧食問題,還說我丟人喪德,損了他的面子……」 我大致明白了緣由,也不想再細問了,怕引她傷心。這樣的婚姻狀況,在我們速成二班,不僅是田芳一個人的痛苦,好多男生女生都有類似的遭遇,班裡早已有幾位學生解除了婚約,還有一些人正在醞釀,兩個速成班正在形成一股離婚和解約的風潮。 「打這個野男人!」 那個從馬車上跳下來的漢子呼喊著朝我奔來,把我當野男人打,現在想起來,似乎也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當時,田芳被綁在車梆上,不知聽到這句惡毒的話了沒? 「田芳……」我想安慰她幾句,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好,臨到嘴邊,卻說到其它事情上去,「咱們的戲還排練沒有?」 「今天……停了。」田芳說,「你的傷勢要是到時不能恢復,就難演出了。現在想調換誰來演,來不及了!」 「你先說你怎麼樣?」我擔心她的精神刺激太重,能不能上臺,「能上臺嗎?」 「我能。」她說,「我才不把他們當回事兒哩!反正甭想我進他們的門!」 「我也能!」我說,「你給大家繼續排演吧!我一定能上臺!」 元旦晚會通宵達旦,夜半時,食堂裡給全體師生準備下一頓豐盛的年飯。《白毛女》是壓軸戲,排為最後一個節目,吃過年夜會餐之後再化妝也是來得及的。我就坐在大禮堂裡,欣賞著各個班裡的文娛節目。田芳另有一個獨唱,我期待著。 終於輪到她了,她站在臺上。穿一件紅襖,沉靜而大方。幾天前,由她引起的轟動一時的打架事件,使她成為全校矚目的人物。現在,她站在臺上,讓全校師生矚目,不知出於什麼心理因素,哄哄亂亂的大禮堂裡倏地靜寂下來。她唱起來了—— 舊社會 好比是黑咕咚咚的枯井萬丈深 井底下 壓著咱們老百姓 婦女在最底層 看不見太陽看不見天 數不清的日月數不清的年 做不完的牛馬受不盡的苦 誰來搭救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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