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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她仍然不吭聲。她需要自己想想,別人誰也不瞭解她的心情和處境。

  「給你訂親的時光,我托你姨家大姑在康家村打聽了,說勤娃父子都是好人。老漢老好,過不了十年八載,過世了,全是你和勤娃的家當。勤娃老實勤謹,家事還不是由你?這新社會,不怕孬人惡鬼,政府愛護老實莊稼人。你哪一樣不滿意?胡成精?」母親開始從心疼女兒的口氣轉換為訓誡了,「人嘛!圖得模樣好看,能當飯吃?我跟你爸過夥的時候,總看他崩豆性子不順心,一會躁了,一會笑了。咋樣跟這號人過日月?時間長了,我揣摸出來,你爸人心好,又不胡亂耍賭納寶,為窮日子賣命。我覺得這人好哩!娃家,你甭眼花,聽媽說,媽經的世事……」

  她不分辨,也不應諾,靜靜地躺著。

  「在咱屋養上十天半月,高高興興回家去,給你阿公賠不是,給勤娃說說好話。」母親說,「往後,安安生生過日子,一年過去,沒事了。人心都是肉長的嘛!」

  母親不再說話,唉歎著,久久,才響起鼾息聲。

  玉賢輕輕爬起,移睡到炕的那一頭。

  屋裡很黑,很靜,風兒吹得後院裡的樹葉嚓嚓地響。

  當她被蒙著眼瞼抬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被陌生的女人攙進一個陌生的新的住屋,揭去蓋臉紅布,她第一眼看見了將要和她過,一輩子日月的陌生的男人。她心跳了,卻沒有激動。這是一個長得普普通通的男人。不好看也不難看,不過高也不過矮。幾個月來的夫妻生活,她看出,他不靈也不傻。她對他不是十分滿意,卻也不傷心命苦。對給她找下這樣的女婿的父母,不感激也不憎惡。他跟麥子地裡一根普通的麥子一樣,不是零星地高出所有麥子的少數幾棵,也不是夾在稠密的麥棵中間那少數的幾支矮穗兒。他像康家村和吳莊眾多的鄉村青年一樣普普通通。她也將和那許多普普通通的青年的媳婦一樣,和勤娃過生活。自古都是這樣,長輩和平輩人都是這樣訂親,這樣撮合一起,這樣在一個炕上睡覺,生孩子……

  她第一眼看見楊老師的時候,心裡就驚奇了。世上有穿戴得這樣合體而又乾淨的男人!牙齒怎麼那樣白啊!知道的事情好多好多啊!完全不像鄉村青年小夥們在一起,除了說莊稼經,就是說粗俗的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酸話。楊老師留著文明頭髮的扁圓腦袋裡,裝著多少玉賢從來也沒聽說過的新鮮事啊!蘇聯用鐵牛犁地,用機器割麥,蒸饃褂面都是機器,那是說笑話嗎?爛嘴七嬸當面笑問:生娃也用機器嗎?楊老師就把那些能犁地能割麥的照片攤給大家看,並不計較七嬸爛嘴說出的冒犯的話。他總是笑眯眯的,笑臉兒,笑眼兒,講話時老帶著笑,唱歌時也像在笑。

  她對他沒有邪心。她根本不敢想像這樣高雅的文明人,怎麼會對她一個鄉村女人有「意思」呢?她第一次感受到他的不尋常的目光時,他捉著她的手寫翻身的「翻」字時,她都沒有敢往那件事上去想。直至他接飯碗時連她的手指一起捏住,她也只想到他是無意的,直到他一把摟住她的腰,她瞬息間就把這些事統一到一起了。她沒有拒絕,因為突然到來的連想也不敢想的歡愉,使她幾乎昏厥了。

  「我愛你,妹妹……」

  他說了這句話,就把嘴唇壓到她的嘴唇上。那聲音是那樣動人的心,她顫抖著,本能地把自己戴著石鐲的手鉤到他的肩頭上。

  她從來沒有聽一個男人這樣親昵地把她叫妹妹,也沒人說過「愛」這個字。勤娃只說過「我跟你好」這樣的話,沒有叫過她「妹妹」。勤娃撫摸她身體的手指那麼生硬。楊老師啊……

  她挨勤娃的拳頭,咬牙忍受了。她是他的女人,他打她是應該的。父親打她,也咬牙忍受了,她給他和母親丟了臉,打她也是應該的。可是,她雖然渾身青痕紅斑,卻不能把自己再和勤娃連到一起。她為可親的楊老師挨打,她沒有眼淚可流。

  她如果能和勤娃離婚,和楊老師結婚的話,她才不考慮丟臉不丟臉。婚姻法喊得鄉村裡到處都響了,宣傳婚姻法的大體黑字寫在莊稼院房屋的臨街牆壁上,好些村子裡都有被包辦婚姻的男女離婚的事在傳說。她和楊老師一旦正式結合,那麼還怕誰笑話什麼呢?如果不能和楊老師結婚,繼續和勤娃當夫妻,那就一輩子要背著不能見人的黑鍋了。

  她得想辦法和楊老師再見一面,把話說准,之後她就到鄉政府去提出離婚。現在無法再上冬學了,和楊老師見一面太難了,但總得見一面。不然,她心裡沒準兒,怎麼辦呢?

  在康家村要找到和楊老師見面的機會,是不可能的。在娘家,比在阿公和勤娃的監視下要自由得多。楊老師是行政村的中心小學教員,在桑樹鎮上,想個藉口到鎮上去,越早越好……

  十四

  爺兒倆半年來又第一次自造伙食了。老土坯客看著兒子蹲在灶鍋前點火燒鍋,漚出滿屋滿院的青煙,重手重腳拌磕得碗瓢水桶乒乓響,心裡好難受。昨晚,他坐在炕頭上,等見勤娃從丈人家告狀回來,敘說了經過。他對吳三的仗義的行為很敬佩,心裡又暗暗難過。相親相敬的親家,以後見了面,怎麼說話呢?他痛恨這個外表看來靦腆,內裡不實在的媳婦,給兩個安生本順的莊稼院平生出一場禍事。他更恨那個總是見人笑著的楊先生,你狗日為人師表,嘴裡講什麼男女平等,婚姻自由,難道就是讓你自由地去霸佔老實莊稼人的女人嗎?他恨得咬牙!三五天來家庭劇烈的變化,給飽經過孤苦的老土坯客的刺激太沉重了,他一生中命運不濟,性情卻硬得近乎麻木,對於一切不幸和打擊,不哭也不唉歎。可是,當生活已經充滿希望的時候,完全不應出現的禍事卻出現了的時候,老漢簡直氣得飯量大減,幾天之間,白髮增多了。他恨那個給他們家庭帶來災難的白臉書生!後悔那天晚上攔阻勤娃太早了;雖然不敢打死,至少應該砸斷狗日一條腿!

  他活到五十多了,不圖什麼,只圖得有吃有穿,兒輩可靠。可是,如今卻成了這樣不酸不甜的苦澀局面了。

  勤娃燒好開水,把兩個蒸溜得熱透的饃饃送到老漢面前,老漢忽然想到自己在剛剛死了女人以後,不習慣地燒鍋做飯的情景,難道兒子勤娃又要鑽廚房拉一輩子「二尺五」了嗎?啊啊!老漢看見兒子愁苦的面容,幾乎流下淚來。

  勤娃拿了一個饃饃,夾了辣椒,遠遠地蹲在門外的臺階上,有味沒味地慢騰騰地嚼著。

  他擔心勤娃,比自己要緊。他迅即抑制住自己的感情波動,用五十多歲老人的理智和兒子說話:

  「勤娃——」

  「嗯!」勤娃應著。

  「明天出門打土坯去。」老漢說,「她爸她媽指教過她了,算咧!只要日後好好過日月,算咧。」

  「……」

  「人麼,錯了要能改錯,甭老記恨在心。」他勸慰,「咱的家當還要過。你舅的話是明理。」

  勤娃沒有吭聲。老漢從屋裡走出來,想告訴兒子,他已經給他在南圍牆村應承下打土坯的活路了。這時村長走進門來,後面跟著一位穿制服的女幹部,胸膛上兩排大紐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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