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康家小院 >  上一頁    下一頁
十五


  「老哥,這是縣文教局程同志,想跟你拉一拉家常。」村長說,「你們談,我走了。」

  「我叫程素梅。」程同志笑著介紹自己,很大方地坐到老漢炕邊上,態度和藹,和藹得教見慣了舊社會官人們凶相的老土坯客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她說,「我想來和你老兒坐坐。」

  老漢心裡開始在猜摸,程同志究竟找他來做啥?一般鄉上縣上的幹部來了,總是和村長接手,和他一個隻會打土坯的老漢有啥家常好拉的呢?

  她問他家裡都有什麼人,分了幾畝地,和誰家互助,老漢都答了。最後,程同志把彎兒繞到老漢最擔心的那件事上來了,果然。

  「沒有啥!」老漢的嘴很有勁地回答,「楊先生教婦女識字有沒有啥問題,咱不知道喀!咱一天捐上石夯打土坯,誰給管飯就給誰家賣力,咱沒見過楊先生的面,光臉麻子都不知……」

  「勤娃同志,你沒聽人說什麼嗎?」程幹部轉臉問,「甭怕。」

  勤娃搖搖頭。

  「康大叔,你老兒心放開。」程同志說,「新社會,咱們把惡霸地主打倒了,窮人翻了身,可不能允許壞人再欺侮莊稼人,糟踏党的名譽。咱們的幹部,有紀律,不准胡作非為……」

  這些話說得和老漢的心思剛剛吻合,他覺得這個清素淡雅的女幹部完全是可以信賴的,可以傾訴自己一生的不幸和意料不到的禍事。可是,他的話出口的時候,完全是另外的意思:

  「楊先生胡作非為不胡作非為,咱不知道嘛!他在哪裡胡作來,在哪裡非為來,你到那裡去查問。咱不知情喀!」

  老漢忽然瞧見,勤娃的臉憋得紫紅,咬著嘴唇,擔心兒子受不住程同志誠懇的勸導,一下子說出那件醜事,就糟了。新社會共產黨的紀律雖然容不得楊先生的胡作非為,可自己一家的名聲也就徹底臭了!他急中居然不顧禮儀,把兒子支使開:

  「南圍牆侯老七等你去打土坯。快去,再遲就要誤工了。」

  勤娃猛地站起,恨恨地瞅了父親一眼,走出門去,撞得舊木板門咣啷一聲響。

  「這娃性子倔……」老漢不自然地掩飾說,盼她快點走。橫在老漢心頭的這一塊傷疤,無論是惡意地撞擊,抑或是好心地撫慰,都令人反感,任何觸及都是難以忍受的痛苦。

  「沒關係。回頭我再來,」程同志很耐心地說。

  「甭來了。」老漢很不客氣地拒絕,心裡說,你一個穿戴和莊稼院女人明顯不同的公家幹部,三天五天往我屋跑,那還不等於告訴康家村人,康田生屋裡出了啥事啊?老漢今天一見到她,心裡的負擔又添了一層,意識到這件醜事,儘管盡力掩蓋,還是鬧出去了,要不,縣上的這位女幹部怎麼會來到他的小院呢?即使外面有風傳,他們一家也要堅決捂住。「咱莊稼人忙。實在是……我跟勤娃,啥也不知道喀!」

  程同志臉上明顯現出失望的神色,失望歸失望,卻不見反感或厭惡。她是作党的幹部紀律的監督工作的。嚴肅的職業使她年齡輕輕兒就已經養成嚴肅而又和藹的稟性。此類問題在她的工作中,不是第一次,不說莊稼人吧,即是覺悟和文化都要高一級的工人和幹部,在這樣的醜事臨頭的心理矛盾中,往往也是同樣首先顧及自己和兒女的名聲,這樣,就把造成他們家庭不幸的人掩蔽起來了。

  十五

  緊張的體力勞動,給心裡痛苦痙攣著的莊稼漢勤娃以精神上極大的解脫。他走進侯七家打土坯的上壕,胳膊無力,腿腳懶散,渾身的勁兒叫不起來。侯七在一旁給木模裝土,不斷投來懷疑的不太滿意的眼光。勤娃像受了侮辱——勤勞人的自尊。他暗暗罵自己一聲,提起石夯,砸了下去,一切煩惱暫時都被連珠炮似的石夯撞擊聲沖散了。

  勞動完了,煩惱的煙雲又從四面八方朝他的心裡圍聚。吃罷晚飯,他怏怏地告訴侯七,自個有病了,另找別人來打土坯吧!侯七盯著面色鬱悶的勤娃,沒有強留。他扛著木模和石夯走出村來。

  勤娃懶散地移著步子,第一次不那麼急迫地往家趕了;趕回家去幹什麼呢?甭說玉賢不在家,即使在,那問小廈屋也沒有溫暖的誘惑力了。

  浪去!勤娃鼓勵自己,一年四季,除了種莊稼,農閒時出門打土坯,早晨匆匆去,晚上急忙回,掙那麼幾塊錢,從來捨不得買一個糖疙瘩,一五一十全都交到她手裡,讓她積攢著,想撐三間瓦房……太可笑了!你為人家一分一文掙錢,人家卻摟著野漢睡覺……去他媽的吧!

  勤娃已經叉開通康家村的小路,走上官路了。

  這樣惱人的醜事,罵不能罵,說不敢說;和玉賢關係好不能好,斷又斷不了,這往後的日月怎麼過?既然程同志趕到家裡來查問,證明他的父親和舅舅要他包住醜事的辦法已經失敗,索性一兜子倒出來,讓公家治一治那個瞎熊教員,也能出口氣,可是,他爸卻一下把他支使開了。

  勤娃開始厭惡父親那一副總是窩窩囊囊的臉色和眼神。窩囊了一輩子,而今解放了,還是那麼窩囊。他啥事都首先是害怕,不敢高聲說話,不敢跟明顯欺侮自己的人幹仗,自幼就教勤娃學會忍耐,雖然不識字,還要說忍字是「心上能插刀刃」!他現在有些忍不住了!

  沿著官路,蹈蹈走來,到了桑樹鎮了。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