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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丈人吳三坐在一邊,不再催問。他從勤娃的神色和舉動上,判斷出了什麼,就吩咐站在一邊的兒子說:「你去,把你妹叫回來!」

  丈人家哥走出門,他覺得話好說了,這才哽哽巴巴,把玉賢和冬學教員的事說了。丈母娘羞慚得罵起來,老丈人吳三卻氣得渾身顫抖,跌坐在椅子上,說不出話了。

  「我回呀!」勤娃告辭,「女兒出門,怪不了老人。我不怪你二老,你們對我好……」

  「甭走!」丈人拉住他,「等那不要臉的回來再說!」

  勤娃坐下了。

  「你狗日做下好事了!」吳三一看見走進門來的女兒,火暴性子就發作了,「你說……」

  玉賢站在當面,勾著頭,不吭聲。

  這種不吭聲的行為本身,就證明了勤娃說出的那件醜事的可靠性。吳三火起,兩個巴掌就把女兒打倒了。

  「甭打!爸……」勤娃拉住丈人爸的胳膊。

  「不爭氣的東西!」丈母娘在一旁狠著心罵,「在娘家時,我給你說的話,全當颳風……」

  「狗日至死再甭進俺家的門!」丈人哥罵。

  玉賢沒有同情者,在這樣的家庭裡,她不指望任何人會替她解脫。她的父母,都是要臉面的正經莊稼人。她做下辱沒他們門庭的醜事,挨打受罵是當然的。她躺在地上,又掙扎站起。

  「跪下!」吳三吼著。

  玉賢太屈辱了,當著勤娃和父母哥哥的面,怎麼跪得下去呢?這當兒,父親吳三一腳把她踢倒,她的腿腕疼得站不起來了。

  吳三從牆上取下一條皮繩,塞到勤娃手裡:「勤娃,你打——」

  勤娃接住皮繩,毫不遲疑地重新掛到牆上的釘子上,勸慰吳三:「算哩……」

  丈母娘向勤娃暗暗投來受了感動的眼光。

  吳三又取下皮繩,一揚手,抽得只穿件夾衣的玉賢在地上滾翻起來,慘痛而壓抑的叫聲顫抖著。

  勤娃自己在打玉賢的時候,似乎只是被一股無法平息的惡火鼓動著,當他看著丈人揮舞皮繩的景象,他的心發抖了,看著別人打人,似乎比自己動手更覺得殘忍。他抱住吳三的手。

  「甭拉!讓我把這丟人喪德的東西打死!」吳三愈加上火,撲跳得更凶,「你不要臉,我還要!」

  勤娃猛然想到,他剛才不該留在這兒。丈人留他,就是要當著他的面,教訓女兒,以便在女婿面前,用最結實的行為,洗刷父母的羞恥。他要是不在當面,吳三也許不至於這樣手狠。他勸勸吳三,就硬性告別了。

  十三

  玉賢吹了昏黃的煤油燈,脫完衣服,就鑽進被窩裡了,她怕母親看見她身上的不體面的傷痕。母親似乎察覺了她的行為的用心,從炕的那一頭爬起來,「嘣」地一聲劃著了火柴,煤油燈冒著一柱黑煙的黃焰,把屋子裡照亮了。

  母親揭開她蓋的被子,「哎喲」一聲,就抱住她的渾身四處都疼痛的身子,哭了。她的身上,腿上,有勤娃的拳頭留下的烏藍青紫的淤血凝固的傷跡,又摞上了父親用皮繩剛剛抽打過的印痕,滲著血。她是母親身上掉下來的肉,母親心疼自己的骨肉,哭得很傷心。

  玉賢沒有想流眼淚的心情,疼是難以忍受的疼啊!凡是被拳頭或皮繩抽擊過的皮肉,一挨著褥子,就疼得想翻身,翻過去,那邊仍然疼得不能支撐身體的重壓。可她沒有哭。那天晚上勤娃的突然敲門,她嚇懵了,此後所發生的一切,似乎是在夢中,直到她的阿公粗手笨腳地把一根生銹的大號鋼針從鼻根下直插進牙縫,她才從另一個世界回到她覺得已經不那麼令人留戀的莊稼小院。現在,母親的胸部緊緊貼著她的肥實的臂膀,眼淚在她的脖根上流著。她不想再聽母親給她什麼安慰。她想靜靜地躺著,靜靜地想想,她該怎麼辦。在和勤娃住了近半年的新房裡,她不能冷靜地想,時時提心那鐵塊一樣硬的拳頭砸過來,甚至在夜晚睡熟之際,他心裡慪氣,會突然跳起,揭開被子,把她從夢中打醒。現在,她的父親吳三當著勤娃的面,打了,也罵了,給自己挽回臉面了。她應該承受的懲罰已經過去,她想靜靜地想一想,往後怎麼辦?

  「唉……嗨嗨嗨嗨嗨……」母親低聲飲位,胸脯顫動著。她生下這個女兒,用奶水把她養得長出了牙齒,就和大人一樣啃嚼又硬又澀的玉米麵饃饃了。她和吳三雖則都疼愛女兒,卻沒有慣養。自幼,她教女兒不要和男娃娃在一起耍;長大了,她教女兒做針線,講女人所應遵從的一切鄉俗和家風。一當她和吳三決定以三石麥子的禮價(當時頂小的價格),約定把女兒嫁給土坯客的兒子的時候,她開始教給女兒應該怎樣服侍公婆,特別是沒有婆婆的家裡,應該怎樣和阿公說話,端飯,倒尿盆,應該怎樣服侍丈夫,應該怎樣和隔壁鄰居的長輩相處,甚至,平輩兄弟們少不了的玩笑和戲鬧,該當怎樣對付……家內家外,內務外事,她都叮囑到了,而且不止一次。「教女不到娘有錯。」她教到了,玉賢也做到了。在玉賢婚後幾次回娘家來,她都盤問過,很滿意。從康家村的熟人那裡打聽來的消息,也充分證明土坯客家的新媳婦是一個賢惠的好媳婦。可是,怎麼搞的,突然間冒出來了這樣最糟不過的醜事……母親流完了眼淚,就數落起來:「你明明白白的靈醒娃嘛,怎的就自己往泥坑屎坑裡跳?」

  已經跳下去了,後悔頂啥用呢?玉賢躺在母親身邊,心裡說,我死都死過一回了,現在還想用什麼後悔藥治病嗎?

  「你上冬學的事,為啥不給我說?」母親追根盤底,「你個女人家,上學做啥?認得兩字,能頂飯吃,能當衣穿?人自古說,戲房學堂,教娃學瞎的地方……你上冬學上出好名堂來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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