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康家小院 >  上一頁    下一頁
十二


  整整三天過去了。

  兒子和媳婦都失了臉形,康田生本人也因焦慮和減食而虛火上升,眼睛又粘又紅,像膠鍋一樣睜巴不開了。他愈加想到這個破裂的家庭裡,自己所負的支撐者的責任了。怎麼勸兒子,又怎麼勸媳婦呢?他一看見兒子痛不欲生的臉相,自己已經難受得撐掛不住,哪裡還有話說得出來呢?他知道兒子遇到的不幸在人生中有多重的分量。對於兒媳,那張他曾經十分喜歡的紅潤的臉膛,如今連正眼瞧一瞧的心情也沒有,看了叫人噁心!老漢抽著煙,睜巴著黏糊糊的眼睛,尋思怎麼辦。對兒媳再恨再厭,他不能像兒子那樣不顧後果地做下去。他想和什麼人討討對策,然而不能,即使村長也不能商量,這樣的醜事,能說給人聽嗎?他終於想到了表兄和表嫂,那是自己的頂親的親戚,勤娃的養身父母,最可信賴的人了。

  他仍然覺得不敢離開這個時刻都可能出事的家,讓順路上嶺去的人把話捎給表兄,無論如何,要下嶺來一趟,勤娃病了,病中想念舅舅……

  十一

  「就這。」康田生把家中發生的不幸從頭至尾敘說一遍,盯著表兄的長眉毛下的明智的眼睛,問,「你說現時咋辦呀?」

  「好辦。」表兄一揚頭,「把勤娃叫來。」

  勤娃走進來了,眼睛跌到坑裡了,一見舅舅,撲到當面,「嗚」地一聲哭了。田生老漢把頭擰到一邊,不忍心看兒子喪魂落魄的頹廢架式。

  「頭揚起來!甭哭!」舅父嚴厲地說,「二十歲的大人了,哭哭溜溜,啥樣式嘛!」

  「我……我不活了……」勤娃一見舅舅,心裡的酸水就湧流不止,用拳頭砸著自己的腦袋,「我……哎……」

  舅父伸開手,啪啪,兩記耳光,抽到勤娃鼻涕眼淚交流著的扭曲的臉上,厲聲罵:「指望我來給你說好話嗎?等著!」

  勤娃哭不出來了,呆呆地低著頭站著。

  康田生吃驚了,瞅著表兄下巴上一撅一撅的花白鬍鬚,沒見過表兄這樣厲害呀!他忙把勤娃拉開,按坐在小木墩上。

  「你媽死得早,你爸咋樣把你拉扯這大?親戚友人為你操了多少心?你長得成人了,人高馬大了,不說成家立業,倒想死!」舅父訓斥起來,「死還不容易嗎?眼一閉,跳到河裡就完了。值得嗎?」

  父子二人默聲靜息,不敢插言。

  「那——算個屁事!」舅父把那件醜事根本不當一回事,「大將軍也娶娼門之妻!我在河北財東家雜貨鋪當相公,掌櫃的婆娘就和人私通,掌櫃的招也不招,只忙著生意賺錢!咱一個鄉村莊稼漢,比人家雜貨鋪掌櫃還要臉嗎?」

  勤娃似乎一下子才醒悟,這樣的醜事絕不是他康勤娃一個人遇到了,比他更體面的人也遇到了。他訥訥地說:「我心裡噁心……像吃了老鼠……」

  「事情……當然不是好事。」舅父把話轉回來,「這號醜事,張揚出去,你有啥光彩?莊稼人,娶個媳婦容易嗎?那不是一頭牛,不聽使喚,拉去街上賣了,換一頭好使喚的回來,現時政府裡提倡婚姻自由,允許離婚,你離了她,咋辦?再娶嗎?你一個後婚男人,哪兒有合適的寡婦等著你娶?即使有,你的錢在人家土壕裡,一時三刻能掙來嗎?啊?遇到事了,也該前後左右想想,二十歲的人啦,哭著腔兒要尋死,你算啥男子漢……」

  「對對對!實實在在的話。」康田生老漢嘆服表兄一席切身實際的道理,自愧自己這幾天來也是糊塗混亂了,勸兒子說,「聽著,你舅的話,對對的。」

  「吃了飯,出去轉一轉,心眼就開暢了。」舅父說,「明天把石夯扛上,出去打土坯!舅不死,就是想看見你把瓦房撐起來。」

  勤娃苦笑一下,這是他近日來露出的頭一張笑臉,儘管勉強又苦楚,仍然使老父親心裡一亮啊!

  「記住——」舅舅瞅瞅勤娃,又瞅一眼康田生,壓低聲音叮囑,「再甭跟任何人提起這事。你祖祖輩輩子子孫孫都在康家村,門面敢倒嗎?」

  康田生連連點頭。

  「勤娃。」舅舅叫他的名字,悄聲鄭重地說,「在外人面前概不提起,在屋裡可不敢鬆手!女人得下這號瞎毛病,頭一回就要挖根!此病不除,後禍無窮!」

  聽著舅舅前後不大統一的話,勤娃這陣兒才真正感服了,睜著苦澀的眼睛,盯著舅父花白鬍鬚包圍中的薄嘴唇,等待說出什麼拯救他拔出苦海的好法子來。

  「你——再甭打她了。你打得失手,她尋了短見,咋辦?再說,打得狠了,她記恨在心,往後怎樣過日子?」舅父說,「你去找她娘家人,讓她爹娘老子收拾她,治她的瞎毛病。省得……」

  「唔唔唔,好好好!」康田生老漢對於表兄的所有談話都欽服,一生只會摔汗水出笨力的老土坯客,對於精明一世的表兄一直尊為開明的生活的指導者,「我當初想過這一招兒,又怕傷了親戚間的和氣……」

  「他女子做下傷風敗俗的事,他還敢嘴硬!」舅父說著,特別叮囑勤娃,「這件事,不能松饒了她;可跟人家爹娘說話,話甭傷人……」

  勤娃點點頭,感激地盯著舅父。這個養育他長大,至今還為他的不幸費心勞神的長輩人,似乎比粗笨的親生父親更可親近了。

  舅父站起來,在門口朝前院喊:「玉賢——」

  玉賢輕手輕腳走到舅父面前,低頭站住,聲音柔弱得像蚊子:「舅——你老兒……來咧!」

  「快去給舅做飯。」他像什麼事也不知道,也或者是什麼都知道了而毫不介意,倚老賣老地說,「吃罷飯,你爸和勤娃還要勞動哩!」

  十二

  半缺的月亮掛在河灣柳林的上空,河灘稻田秧圃裡,蛙聲此起彼伏,更顯出川道裡夜晚的幽靜。勤娃邁開大步,跳過一道道灌溉水渠,沿著河堤走著。他避開土路,專門選擇了行人罕至的河灘,要是碰見熟人,問他夜晚出村做啥,可能要引起猜疑的。

  他憋著一口悶氣,想著見了丈人和丈母娘,該如何開口說出他們的女兒所做下的不體面的醜事?舅父教給他的處理此事的具體措施,似乎是一種束縛,按他的性兒,該是當著她家老人的面,狠狠罵一頓他們的女兒辱沒了家風,他走進熟悉的吳莊村了。

  這樣的夜晚趕到親戚家裡去,本身就是一種不祥的徵兆。丈人吳三,丈母娘和丈人家哥,一齊圍住他,六雙眼睛在他臉上轉,搜尋和猜測著什麼,幾乎一齊開口問:屋裡出了什麼事?這麼晚趕來,臉色也不好……

  勤娃看著老人擔驚受怕的樣子,心裡忽地難受了。因為給吳三打土坯而訂下了他的女兒,婚前婚後,兩位老人對他這個女婿是很疼愛的。常常在他面前說,玉賢要是有不到處,你要管她,打她罵她都成。他們是正直的莊稼人,喜歡勤娃父子的勤勞和本順,很滿意地把自己的小女兒嫁給他了。往常裡,丈母娘時不時地用竹條籠提來自己做下的好吃食……現在,事情卻弄到這樣的地步,他們聽了該會怎樣傷心!

  勤娃看著兩位老人驚恐的眼色,說不出口了,路上在心裡聚起的悶氣,跑光了。他猛地雙手抱住頭,長長地唉歎一聲,幾乎哭了。

  「有啥難處,說呀!」丈母娘急切地催促。

  「唉——」勤娃又歎出一聲,實在太難出口了。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