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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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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呀!」勤娃笑了,「黑咕隆咚,省啥油嘛!」隨之「啪」地一聲劃著了火柴。 屋裡亮了。勤娃坐在炕邊,籲出一口氣,他覺得累了。 「你還吃飯不?」玉賢坐在炕上,問。 「吃過了。」勤娃說,盯著玉賢的煞白的臉,驚得睜大眼睛,「你……病咧?」 「沒……」玉賢低下頭,「有些不舒服……」 他伸手摸摸她的額頭,說:「不見得燒……」 「不怎……」 他略為放心。脫鞋上炕的當兒,他一低頭,腳地上有一雙皮鞋。他一把抓起,問:「這是誰的?」 玉賢躲避著他的眼睛,還未來得及回答,裝衣服的紅漆板櫃的蓋兒「嘩」地一聲自動掀起,冒出一個蓄留著文明頭髮的腦袋。 「啊……」 勤娃倒抽一口氣,迅即明白了這間屋裡發生過什麼事情了。他一步沖到板櫃跟前,揪住濃密的頭髮,把冬學教員從櫃子里拉出來。啪——一記耳光,啪——又一記耳光,鼻血頓時把那張小白臉塗抹成豬肝了;咚——當胸一拳,咚——當胸再一拳,冬學教員軟軟地躺倒在腳地,連呻吟的聲息都沒有;勤娃又抬起腳來。 冬學教員掙扎著爬起來,「撲通」一聲,雙膝跪倒在勤娃腳下了。 勤娃已經失去控制,抬起腳,把剛剛跪倒的楊先生踢翻了,他轉身從門後撈起一把劈柴的斧頭,牙縫裡迸出幾個字來:「老子今黑放你的血!」 猛然,勤娃的後腰連同雙臂、死死地被人從後邊抱住了,他一回頭,是父親。 老土坯客廳到房裡不尋常的響動,驚驚嚇嚇地跑來了,不用問,老漢就看出發生了什麼事了,他抱住兒子提著斧頭的胳膊,一句話也不說,狠勁掰開勤娃的手指,把斧頭抽出來,「咣當」一聲扔到院子的角落裡去了。他累得喘著氣,把顛狂狀態的兒子連拽帶拖,拉出了房子,推進自己住的小灶屋。 「你狗日殺了人,要犯法!」 「我豁上了!」 「你嚷嚷得隔壁兩岸知道了,你有臉活在世上,我沒臉活了!」老漢抓著兒子胸前敞開的衣襟,「你只圖當時出氣,日後咋收場哩?」 這是一聲很結實也很厲害的警告。勤娃從本能的瘋狂報復的情緒中恢復理智,愣愣地站住,不再往門外撲跳了。 「把狗日收拾一頓,放走!」老土坯匠說,「再甭高喉嚨大嗓子吼叫!」 「我跟那婊子不得畢!」勤娃記起另一個來。 「那是後話!」 父子二人走到屋子的時候,冬學教員已經不見蹤影,玉賢也不見了。臨街的木柵門敞開著,兩人私奔了嗎?勤娃窩火地「嗯」了一聲,怨憤地瞅著父親。他沒有出足氣,一下子跌坐在炕邊上。 老漢轉身走到前院,一眼瞅見,槐樹上吊著一個人,他驚呼一聲,一把把那軟軟的身子托起,揪斷草繩,抱回廈屋,放到炕上。忽閃忽閃的煤油燈光下,照出玉賢一張被草繩勒聚得紫黑的臉,嘴角湧出一串串白色的泡沫,不省人事了。 勤娃看見,立時煞白了臉,「哎——」地一聲怨歎,跌倒在屋裡也昏死過去了。 「我的天哪……」康田生看著炕上和腳地的媳婦和兒子,不知該當咋辦了,絕望地撲到兒子身上,淚水縱橫了。 十 勤娃躺在炕上,瞪著眼珠,一聲連一聲出著粗氣,父親已經給打土坯的主人捎過話去,說兒子病了,讓人家另尋人打土坯。 他沒有病,只是煩躁,心胸裡源源不斷積聚起惡氣,一聲籲歎,放出來,又很快地積聚起來。 真正的病人現在強打起身子,倒不敢沾一沾炕邊。玉賢頭疼,噁心,走一步心就跳得嘡嘡嘡。她用一條黑布帕子圍著脖子,遮蓋著被草繩勒出一圈血印的脖頸,默默地掃院,悄悄地在前院柴禾堆前撕扯麥秸,默默地坐在灶鍋前燒火拉風箱。 紅潤潤的臉膛變得灰白,低眉搭眼地走到公公跟前,遞上飯碗,聲音從喉嚨裡擠不出來。她又端起一碗飯,送到勤娃跟前:「吃飯……」 勤娃翻過身,一拳把碗打翻了,破碎的碗片,細長的麵條,湯湯水水在腳地上潑濺。 他恨她恨得咬牙,打她的耳光,撕扯她的頭髮。晚上,脫了衣服,他在她的身上亂打。打得好狠,那雙自幼打土坯練得很有功力的胳膊,在她的身上留下一坨坨黑疤和紅傷。他不心疼,覺得一陣瘋狂的發洩之後,心裡稍稍暢緩一些了。她不躲避,忍受著應該忍受的一切報復,這是應該的。她只是捂著臉,不要讓那雙鐵鍁一樣硬梆的手給她臉上留下傷痕,身上任何地方,有衣服遮著,讓他打好了。 康田生坐在自己的小屋裡,聽著前邊屋裡兒子抽打媳婦的響聲,坐不住了,那每一聲,就像敲在他的心口。他走出門,蹲在門前的小碌碡上,躲避那不堪卒聽的響聲。可是,一袋煙沒有抽完,他又跳下碌碡,走進小院了,他不敢離遠,萬一鬧出意外的事來就更怕人了。 春光是明媚的,陽光是燦爛的,房屋上空的榆樹和椿樹的葉子綠得發青,嶺坡上的桃花又接著敗落的杏花開得燦紅了。而這個嶺坡下的莊稼小院裡,空氣清冷,陽光慘淡,春風不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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