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康家小院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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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定和否定都是困難的。她隱隱感到這種紊亂思想下所潛伏的危險性,就警告自己:不要胡亂猜想,自己已經是康家小院裡的人了,怎麼能想另一個男人呢?婚姻自由,楊老師嘴巴上講得有勁,可在鄉村裡實行起來,不容易…… 事情的發展,很快把農家小媳婦吳玉賢推向一個可怕而又欣喜的地步—— 輪著玉賢家給楊老師管飯了。她的丈夫勤娃給二十裡遠的關家村應承下二十摞土坯,說他不能天天往回趕,路太遠了。公公在臨近的村莊裡打土坯,晚上才能回來。他早晨出門時,叮囑說:「把飯做好。人家公家同志,幾年才能在咱屋吃一回飯,甭吝嗇!」她盡家裡有的,烙了發麵鍋餅,擀下了細長的麵條。辣子用熟油澆了,蔥花也用鐵勺炒了,和鹽面、醬醋一起擺在院中的小桌上。 楊老師走進來,笑笑,坐在院中的小桌旁邊,環顧一眼簡陋而又整潔的小院,問她屋裡都有什麼人,怎麼一個也不見。她如實回答了公公和丈夫的去處,發覺楊老師頓時變得坦然了,眼裡閃射出活潑的光彩,盯著她笑說:「那你就是掌櫃的了。」她似乎接受不了那樣明顯地挑逗的眼光,低頭走進灶房裡,撈起勺子舀飯。這時候,她的心在夾襖下怦怦怦跳,無法平靜下來。 她端著飯碗走到小院裡,雙手遞到楊老師面前。楊老師急忙站起,雙手接碗的時候,連同她的手指一起捏住了。她的臉一陣發熱,抽回手來,驚覺地盯一眼虛掩著的木柵門,好在門口沒有什麼人走動。楊老師不在意地笑笑,似乎是無意間的過失;坐在小凳上,用筷子挑起細長的麵條,大聲誇獎她擀面的手藝真是太高了,他平生第一次吃到這樣又薄又韌的細面。 「楊老師,你自個吃。俺到外屋,沒人陪你。」玉賢說著,就轉過身走去了。 「你把飯也端來,咱們一塊吃。」楊老師說,「男女平等嘛!怕啥?」 「不……」玉賢停住腳,他居然說「咱們」…… 「哈呀!咱們成天講婦女要解放,還是把你從灶房裡解放不出來。」楊老師感慨地說,「落後勢力太嚴重了……」 她已經走進自己的小房裡,從箱子的包袱裡取出那天傍晚楊老師塞給她的硬皮本本,現在是歸還它的最好時機了。她接受這樣一件物品意味著什麼呢?她走到楊老師跟前,把那光滑的硬皮本放到楊老師面前的小桌上,說:「俺用不上……」 「唔……」楊老師一愣,揚起頭看她,眼裡現出一縷尷尬的神色,臉也紅了,愧了,解釋說,「我看你的作業本用完了……就買了這;你不……喜歡的話……」 「俺用不上。」玉賢看見楊老師尷尬的樣子,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太唐突了。她不想回答自己究竟喜歡不喜歡這只硬皮本本,只是把交還它的動機說成是用不上,「你們文化人……才當用。」 「哈呀!好咧好咧!」楊老師聽罷,已經完全體察到一個自尊的農家女人的心理,臉上和眼裡恢復了活潑的神態,「沒有關係……」 玉賢走進小灶房,坐在木墩上,等待著楊老師吃完飯,她再去舀。在娘家的時候,屋裡來了客人,總是由父親和哥哥陪著吃飯,她和母親待在灶房裡,這是習慣,家家都是這樣。 她坐著,心裡忐忑不安,渾身感到壓抑和緊張,當她愈來愈明晰地覺察出楊老師一系列的舉動的真實含意時,她倒有些怕了,警告自己:拿穩!可是,心裡卻慌得很,總是穩不住…… 這當兒,小灶房裡一暗。玉賢一抬頭,楊老師走進小灶房窄小的門道,手裡端著吃光喝淨了麵條的空碗,自己舀飯來了。 「咦呀!讓客人自己舀飯,失禮了。」玉賢慌忙從灶鍋下的木墩上站起,伸手接碗,「你去坐下,我給你送來。」 「新社會,不興剝削人嘛!」楊老師抓著碗不放,笑著,盯著她的眼睛笑著,「自己動手,吃飽喝足。」 「使不得……讓我舀……」 「行啦行啦……自己舀……」 兩隻手在爭奪一隻碗,拉來扯去。 玉賢的腰部被一隻胳膊摟住了,「不……」聲音太柔弱了,沒有任何震懾力量,忽地一下湧到臉上來的熱血,憋得她眼花了,想喊,卻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嘴唇很快也被緊緊地擠壓得張不開了……她的一雙戴著石鐲的手,不由自主地鉤到陌生男子的肩膀上…… 九 又是一鉤彎鐮似的月牙。田野迷迷濛濛,灰白的土路,隱沒在齊膝高的麥田裡。遠處秦嶺的群峰現出黑幢幢的雄巍的輪廓。早來的布穀鳥的動情的叫聲,在靜寂的田地和村莊的上空倏然消失了。嶺坡的溝畔上,偶爾傳來兩聲難聽的狐狸的叫聲。 勤娃甩著手,在春夜溫馨空氣的包圍中跨著步子。他謝絕了打土坯的主人誠心實意的挽留,吃罷夜飯,撂下飯碗,往家趕路了。他有說不出口的一句話,因為路遠,三、四天沒有回家,他想見玉賢了。二十裡平路,在小夥子腳下,算得什麼艱難呢!屋裡有新媳婦的熱炕,主人家給他臨時搭排的窩鋪,那顯得太冷清了。他走著,充滿信心地划算著,自開春以來,已經打過近百摞土坯了,父親交給玉賢掌管的那只小梳妝匣兒裡,有一厚紮人民幣了。這樣幹下去,只要一家三口人不生瘡害病,三年時光,勤娃保准撐起三間大瓦屋來。那時光,父親就絕對應該放下石夯,只管管家裡和田裡的輕活兒了,或者,替他們管管孩子……新社會不納捐,不繳壯丁款,掙下錢,打下糧食全歸自己,只要不怕吃苦,莊稼人的日月紅火得快哩! 勤娃走進康家村熟悉的村巷,月牙兒沉落到山嶺的背後去了,村莊籠罩在黑夜的幕帳之中了。驚動了誰家的狗,幹吠了幾聲。 他站在自家小木柵欄門外,一把黑鐵鎖上凝結著濕溜溜的露水,鑰匙在父親的口袋裡。他老人家大約剛剛睡下,要是起來開門,受了夜氣感冒了,糟咧。不必驚動老人……勤娃一縱身,從矮矮的土圍牆上,跳進自己的小院裡了。 他輕輕地拍擊著屋門板上的鐵栓兒。深更半夜叫門,不能重叩猛砸,當心嚇驚了女人,勤娃心細著哩! 「來咧……」女人玉賢在窸窸窣窣穿衣服,好久,才開了門。 「怎麼不點燈?」勤娃走進屋,隨口說。 「省點……煤油……」玉賢顫顫地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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