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康家小院 >  上一頁    下一頁


  他又沒詞兒了。他想過去和她坐在一塊,摟住她的肩膀,卻沒有勇氣。

  「你怎麼……剛才就躁了呢?」

  她仍然沒有抬頭。

  「我……我看他們,太不像話!」他說,「怕你難受。」

  「你……傻!」她抬起頭來,愛撫地挖了他一眼,「你該當和他們……磨。你傻!」

  他似乎一下子醒悟了。他在村裡也看過別人家鬧新房的場景,好多都是軟磨硬拖,並不按別人出的瞎點子做的,滑過去了。他沒有招架眾人哄鬧的能力……直杠人啊!「你傻!」新娘這樣說他,他心裡卻覺得怪舒服的。男人跟女人怎樣好呀?他猛地把媳婦摟到懷裡。

  「啊喲!」媳婦低低地一聲叫,壓抑著的痛苦。

  他放開手,媳婦的左臂吊著,一動不動。他把她的胳臂握斷了嗎?天啊,她是泥捏的呢,還是他打土坯練出了超凡出眾的臂力?他嚇壞了。

  「一拉一送。」媳婦把胳膊遞給他,「我這胳膊有毛病,不要緊的,安上就好。拉啊——」

  胳膊又安上了。他站在一邊,不敢動了。

  她卻在他眉心戳了一指頭:「你……傻瓜……」

  五

  農曆正月裡的太陽,似乎比以往千百年來所有正月裡的熱量都要充足,照耀著秦嶺山下南源坡根的小小的康家村的每一座院落,勤娃家的小院——康家村裡最陰冷荒涼的死角,如今也和康家村大大小小的莊稼院一樣,沐浴在和煦溫暖的早春的陽光下了。

  新婚之夜過去了,微明中,勤娃沒有貪戀溫適的被窩,爬起來,動手去打掃茅廁和豬圈了。籠罩在兩性間的所有神秘色彩化為泡影,消逝了。昨天結婚的冗繁的儀式中,自己的拘束和迷亂,現在想起來,甚至覺得好笑了。他把茅廁剷除乾淨,墊上幹土,又跳進豬圈,把嗷嗷叫著的黑克郎趕到一邊,把糞便挖起,堆到圈角,然後再蓋上幹黃土,這樣使糞便窩製成上等肥料,不致讓糞便的氣息漫散到小院裡去。

  做著這一切,他的心裡踏實極了。站在前院裡,他頓時意識到:過去,父親主宰著這間小院,而今天呢?他是這座莊稼院的當然支柱了。不能事事讓父親操持,而應該讓父親吃一碗省心飯羅!他的媳婦,舅母給起下一個新的名字叫玉賢,夫勤妻賢,組成一個和睦美滿的農家。他要把屋外屋內一切繁重的勞動挑起來,讓玉賢做縫補漿洗和鍋碗瓢勺間的家事。他要把這個小院的日子過好,讓他的玉賢活得舒心,讓他的老父親安度晚年,為老人和為妻子,他不怕出力吃苦,莊稼人憑啥過日月?一個字:勤!

  他拄著鐵鍁,站在豬圈旁邊,欣賞著那頭體壯毛光的黑克郎,心裡正在盤算,今日去丈人家回門,明天就該給小麥追施土糞了,把積攢下的糞土送到地裡,該當解凍了,也是他扛上石夯打土坯的最好的時月了。

  他回到院裡,玉賢正在捉著稻黍笤帚掃院子,花襖,綠褲,頭頂一塊印花藍帕子。他的心裡好舒服啊,呆呆地看著這個已經並不陌生的女人掃地的優美動作。怪得很啊!她一進這小院,小院變得如此地溫暖和生機勃勃。

  「勤娃!」

  聽見父親叫他,勤娃走進父親住的屋子,舅舅和舅母都坐在當面,他問候過後,就等待他們有什麼指教的話。

  「勤娃。」父親掂著煙袋,說,「你給人家娃說,早晨……甭來給我……倒尿盆……」

  勤娃笑了。

  「這是應該的。」舅母說,「你爸……」

  「咱不講究。咱窮家小院,講究啥哩!」父親說,「我自個倒了,倒暢快。我又不是癱瘓……」

  勤娃仍然笑笑,能說什麼呢,爸是太好了。

  太陽冒紅了,他和玉賢相跟著,提著禮物,到丈人吳三家去回門。

  走出康家村,田野裡的麥苗,漸漸變了色,溫暖的陽光照耀著坡嶺、河川,陰坡裡成片成片的積雪只留下點點殘跡,柳條上的葉苞日漸肥大了。

  「玉賢——」

  「哎——」

  「給你……說句話……」

  「你說呀!」

  「咱爸說……」

  「說啥呀?」她有點急,老公公對她到來的第一天有什麼不好的印象嗎?

  「咱爸說……」

  「說啥呀?你好難腸!」

  「咱爸說,你往後……甭給他……倒尿盆!」

  「噢呀!」玉賢釋然籲出一口氣,笑了,「怎哩?」

  「不怎。」勤娃說,「他說他自個倒。」

  「俺娘給俺叮囑再三,要侍奉老人,早晨倒盆子,三頓飯端到老人手上,要雙手遞,要掃院掃屋,要……」玉賢說,「俺媽家法可嚴哩!」

  「俺爸受苦一輩子,沒受過人服侍。」勤娃說,「他倒不習慣別人服侍他。」

  「咱爸好。」玉賢說。

  兩人朝前走著,可以看見吳莊村裡高大的樹木的光禿禿的枝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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