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康家小院 >  上一頁    下一頁


  四

  勤娃臉上泛著紅光,處處顯得拘束。因為鄉村裡對未婚男女間接觸的嚴格限制,直到今天,結婚的雙方連看對方一眼的機會也沒有過,使人生這件本來就帶著神秘色彩的喜事,愈加增添了神秘的色彩。平常寡言少語甚至顯得逆愣的勤娃,農曆正月初三日,似乎一下子變得隨和了,連那雙老是像恨著什麼人的眼睛,也閃射出一縷縷羞澀而又柔和的光芒。

  長輩人用手拍打他剃得乾乾淨淨的腦袋,表示親昵地祝賀;同輩兄弟們放肆地跟他開玩笑,說出酸溜溜的粗魯話,他都一概羞澀地笑笑,不還嘴也不介意。

  舅母叫他換上禮帽,黑色細布長袍,他順情地把借來的禮帽,戴在終年光著而只有冬季包一條帕子的頭上,黑細布長袍不合身,下擺直掃到腳面。無論借來的這身衣著怎麼不合身,勤娃畢竟變成一副新郎的裝扮了。

  按照鄉村流行下來的古老的結婚禮儀,勤娃的婚事進行得十分順利。

  勤娃完全暈頭昏腦了,他被舅家表哥牽著,跟著花轎和嗚哇嗚哇的吹鼓手,走進吳莊,到吳三家去迎親。吳三還算本順,沒有慣常轎到家門口時的講價還價。當勤娃再跟著伴陪的表兄起身走出吳三家門的時候,嗩呐和喇叭聲中忽閃忽閃行進的轎子,已經走到村口了。那轎子裡,裝著從今往後就要和他過日月的媳婦。

  回到康家村,女人和娃娃把他和蒙著臉的新媳婦一同擁進小小的廈屋,他一把揭去媳婦臉上蒙著的紅布,就被小夥子們擠到門外去了,沒有看清楚,只看見一副紅撲撲的圓臉膛,他的心當時忽地猛跳一下,自己已經眼花了。

  媳婦娶到屋了,現時就坐在小廈房裡,那裡不時傳出小夥子和女人們嘻嘻哈哈的笑鬧。所有親戚友人,坐過午席,提上提盒籠兒告別上路了,一切順順當當。只是在晚間鬧新房耍新娘的時候,出了一點不快的風波。

  勤娃和新娘被大夥擁在院子裡,小夥子們圍在他倆周圍,女人們擠在外圍,小院裡被擁擠得水泄不通。新婚三天裡不論大小,不管輩分,任何人有什麼怪點子瞎招數兒,盡都可以提出來,要新娘新郎當眾表演。這些不斷翻新花樣,幾乎帶有惡作劇的招數兒,不文明,甚至可以說野蠻,可是,鄉村裡自古流傳不衰,家家如此,人人皆然。老人們知道,對於兩個從來未見過面的男女,鬧新房有一層不便道破的意思:啟發挑逗兩個陌生的男女之間的情欲。

  勤娃還不是了知這層道理的年齡的人。人家要他給新娘子灌酒,他做了,人家要新娘子給他點煙,他接受了。人家叫他「糊頂棚」,他遲疑了。

  勤娃知道,所謂「糊頂棚」,就是在舌尖上粘一塊紙,再貼到媳婦的口腔上齶裡。他看過別人家耍新娘時這麼玩過,臨到自己,他慌了。

  有人打他的戴禮帽的頭。誰把禮帽一把摘掉了,光頭皮上不斷挨打。哄哄鬧鬧的吼聲,把小院吵得要抬起來了。有人把紙拿來了,有人扭他的胳膊了。他把紙粘在舌尖上,只挨到媳婦的嘴唇上……總算一回事了。

  一個新花樣又提出來:「掏雀兒」。要勤娃把一條手帕兒從新娘的右邊袖口塞進去,從左邊袖筒拉出來。他覺得,這比「糊頂棚」好辦多了。他則動手,新娘眼裡閃出一縷怨恨他的眼光。勤娃愣愣地想,這有什麼關係呢?於是就有人挾住新娘的兩條胳膊……勤娃的兩隻手在新娘胸前交接手帕的時候,他觸到了乳房,臉上轟地一熱,同時看見新娘羞得流出眼淚了。勤娃難受了,他此刻才意識到自己太傻了。

  「掏著雀兒沒?」

  「雀大雀小啊?」

  勤娃低下頭,羞愧得抬不起頭來,哄鬧聲似乎很遙遠,他聽不見了。

  他猛地抬起頭,摜下手帕兒,擠出人堆去了……

  忽地一下,人們「嘩」地一聲走散了,擁擠著朝門外走了,小夥子們罵著,打著呼哨,院子裡只留下新娘,呆呆地站在那裡。

  「啊呀,勤娃!你真傻!」舅母怨他,「鬧新房耍媳婦,都是這樣!你怎的就給眾人個攪不起?」

  「這娃娃!愣得很!」父親也惶惶不安,「咱小家小戶,怎敢得罪這麼多鄉黨?人家來鬧房,全是耍哩嘛!你就當真起來?」

  「去!快去!把鄉黨叫回來,賠情!」舅母說,「把酒提上去請!」

  「算哩。」舅舅說,「誇不過三日,笑不過三日。只要往後待鄉黨好,沒啥!明日,勤娃把酒提上,走一走,串串門,賠個情完事。」

  勤娃進了自己的新房,父親已經在小灶房裡的火炕上安息了,舅舅和舅母也安睡了。小院的街門和後門早已關嚴,喧鬧了一天的小院此刻顯得異常靜寂。

  媳婦坐在炕沿上,低眉頷首,臉頰上紅撲撲的,散亂的兩絡鬢髮垂吊在耳邊,新挽起的髮髻上,插著一支綠色的發針,做姑娘時被頭髮覆蓋著的脖頸白皙而細膩。勤娃早已把鬧房引起的不快情緒驅逐乾淨了。他不像舅母和父親那樣擔心失掉鄉黨情誼,他要保護他的媳婦不受難堪,鄉黨情誼能比媳婦還要緊嗎?屁!

  他坐在椅子上,說什麼呢?他找不到一個可以和她搭訕的話茬兒,而心裡卻想和她說說話兒。久久,他問:「你……冷不?」

  她頭沒抬,只搖一搖。

  「餓不餓?」

  她仍然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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