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地窖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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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那個女政委,那個婊子,村裡都搖了鈴!你還哄我……」 「那是保皇狗給我造謠!」 他已經用指頭塞住了兩隻耳朵孔,再不想聽下去了。他已經半年沒有挨過自己老婆那溫熱的胸脯了。他受到這種炕頭枕邊的口角的刺激,心裡潮起一股燥熱。他閉了眼,塞實了耳孔,努力想這地窖,這是地窖而不是他和老婆的軟床,使自己的情緒漸趨平靜。他想到自己聽人說過的唐生法和造反司令部那個女政委的風流傳言,簡直跟真的一模一樣。甚至傳說,有一晚,一個造反隊員想吃鮮物,溜到農民的包穀地裡去掰棒子,一腳踩住個軟囊囊的東西,嚇得跳起來,用手電一照,唐生法和女政委光溜溜地摞在地上,身下鋪著一件舊軍衣。他現在蜷臥在唐司令和他女人睡覺的火炕旁邊不過五尺遠的淺淺的地窖裡,聽他們的房話,真是太難為情了。難為情不可躲避,他卻斷然料定,唐司令現在不會再去考慮抓他逮他的事,因為他無法向女人辯解那個傢伙為什麼會蔫軟……他已經很累了,心裡的危機剛一緩解,就感到累死了,瞌睡一下子襲上心來,靠著窖壁睡著了。 四 卜卜卜……卜卜蔔…… 他驚醒了,頭頂的水泥板蓋還在卜卜卜向。 他咳嗽一聲,示意他已聽見了,隨之就聽見她叫他:「上來吃飯。」蓋板揭掉了,地窖裡透進亮光來。哦!已經到了吃早飯的時辰了,他站起來,腰脊酸疼,掙著忍著爬上地窖來。 屋裡真亮啊!冬日溫柔的陽光灑在庭院的地面上,看一眼也能感到溫暖的滋味。他不由地舒展活動一下腰身,蜷臥太久的腰舒活了許多。廈屋的腳地上放著半盆溫水,冒著熱氣,他洗了手臉,看著方桌上已經擺好的飯菜,對她說:「還是讓我到地窖裡去吃飯。大白天,說不定有人來……」 「放心吃吧!」她說,「大門我關著。」 他放下心來,走到方桌旁坐下,端起碗來。熬煮得又稠又粘的包穀慘糊糊,香甜可口,有一股油膩膩的糧食本身的香味。一碟冰涼沁人的酸漬紅苕杆兒,綠茵茵的,調著紅豔豔的辣椒星沫兒,酸辣味長。竹篾編成的空心小籃裡,壘堆著三四個烤得焦黃酥脆的包穀面饃饃,似乎比白麵饃饃甚至比麵包還要香甜。他吃得很香,確是餓急了。 他轉過臉,看見女主人坐在炕邊上,懷裡摟著那個親蛋蛋娃。那孩子偎在她的解開了衣襟的胸脯上,吸吮著乳汁,兩隻腳還在不安生地亂蹬亂踏。她一任兒子吃奶,一任兒子用手抓那露出衣襟的肥實的乳房。她低頭看著兒子吃奶,一綹頭髮從鬢角垂吊下來,遮住了側對著他的半邊臉頰。他說:「你也吃飯呀。」 「我等會兒再吃。」她揚起頭來,寬厚地笑笑,問他說,「你夜個黑受罪了,那地害裡潮濕得很哩!」 「沒事兒。」他說,一邊抬起頭來,漫不經意地打量著她。她比他昨晚第一面見到時要年輕些,不會超過三十歲。她露出的胸脯皮膚很細很白。她的臉頰顯得乾燥,尤其是一雙手,手背和食指上炸開一個個黑色的小裂口。他想,她的手和臉要是稍微做一點保護,甭說香脂之類,即使有一點凡士林膏或者甘油,那手指就不會裂了,臉色就會滋潤柔和了。儘管這樣,她的模樣還是很好看的,一雙靈活的眼睛似乎總怕羞,顯得秀氣的直直的鼻子,使人可以想到她年少時一定很可愛。 「那牆上有一張生狗皮,鋪上可以隔潮氣。再下去時拿上,鋪著,能坐也能睡。」她說。 他往門扇後面的牆上瞅瞅,那兒確實掛著一張狗皮,純黑色,黑得油光閃亮,像一塊黑緞。他點點頭,笑著說:「有這樣的好褥子,享福了。」 「享什麼福哇!」她撇撇嘴。她撇嘴的樣子很好看,也很自然,顯示著她的真誠。她說,「那地窖濕溜溜的,站不起又躺不下,夠受罪咧!還享啥福!享『豆腐』——」 街門響了!有人要來。 他緊張地站起,碗裡還剩下半碗糊糊沒有喝完,放下碗,就慌忙往方桌底下鑽。她擋住他,用嘴努努牆上。他記起了生狗皮。他從牆上拉下狗皮,回身走到方桌跟前,看見她已把孩子用被子圍在炕上,端起他喝剩的半碗包穀糝糊糊,擺出一副正在吃飯的架式,心裡不由顫了一下,就溜下地窖去。 他在地窖裡聽見有人走進屋來,尖尖的嗓音十分響亮。 「大白天把門關得嚴嚴的,做啥哩?」 「豬呀狗呀,鑽進院來亂攻亂拉……」 「噢!我還當是你在屋裡窩著……野漢!」 「你有老經驗了!你窩野漢窩慣了!我可沒那個本事!」 「這本事好學。你要願意,嫂子給你引個野漢子,比法法那貨漂亮多了!」 隨之是兩個女人暢快的笑聲。 「我的那個鬼,成天怕我拉野漢,一見我跟旁的男人說句話,他也起賊心。即就是七十歲的老柴禾棒子,他也不放心。」 「誰要你的臉蛋子長得那麼好看哩!」 「他成天賊頭賊腦地防著我。我說,我要是真心想拉野漢,你怎麼防也是防不住的,除非你用鐵鍊子把我的腿捆在炕邊上。他說那不行,還要我掙工分哩。他說要是能給我那個地方安一把鎖子就好了,鑰匙裝在他懷裡。我說,你甭安什麼鎖子,你把你的章子蓋上吧……」 倆人又是一陣瘋狂了的死笑。 他一把捂住嘴,差點忍俊不住,笑出聲來。 「說正經事兒吧!玉芹,借我些毛票兒,我要買一紮衛生紙……」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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