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地窖 >  上一頁    下一頁


  三

  他用左手緊緊地掐住兩腮,聆聽地窖上面的動靜,廈屋主人踏進門時很急很重的腳步聲消失以後,隨之就響起一連聲的驚喜和噓歎:

  「噢喲喲!大的個親蛋蛋娃喲!噢喲喲!這臉蛋紅嘟嘟粉嘟嘟的!大都要想死你了!噢喲喲!」

  這簡直是王母娘娘的聲音,太真摯了,太富於感染力了,太富於誘惑力了。他想到了舐犢的母畜。他想到了以喙哺食的燕子。他的心底潛入一絲溫柔的春風,屏斂的聲息開始鬆懈,繃緊的神經也稍微松泛開來,而且誘發起對親愛的妻子和兒女的思念了,半年之久沒有照過面了,她和孩子也不知怎麼混著日子……

  「噢喲喲!大的個親蛋蛋!讓大看看,小牛牛長大了沒?哈呀!長大了!大了!大的個牛牛哇喲!你長得好疼人喲!大走南闖北,沒得時間親你咬你,今日叫大美美地親上一口……」

  他心裡的森嚴壁壘嘩嘩嘩土崩瓦解,煩亂毛躁起來。他聽慣了這個人的令他腦皮發麻心慌意亂六神無主的訓斥聲,也受夠了這個人使他毛髮倒豎汗不敢出叫尿一滴絕不敢尿下兩滴的吆喝聲。現在,他聽到的是一曲人倫人性人的動物本能似的最優美最動人最真實最自然的聲音。這些聲音都是從造反司令唐生法的嗓眼裡發出來的,都是真實的。

  「你吃飯不吃?」

  「剛吃過了。」

  「要喝水壺裡有。」

  「不喝了,睡吧!不早了。」

  「你又喝酒來?我聞見酒氣了,熏死人!」

  「今日不喝不成哇!我們把狗日的『老保』的老窩兒給搗了!可惜……讓關志雄那個老狐狸跑他媽的了!」

  他不由得又掐住了兩腮。唐生法和他女人說話的聲音一絲不漏地傳到地窖裡來,甚至那孩子吸吮母乳的吧唧聲也能聽見。唐生法大約剛剛喝罷慶祝攻克河西鎮的勝利酒,順路回到老窩來與孩子和女人歡聚。

  「你抓人家關社長做啥嘛!」

  「關社長!死不改悔的走資派!你還叫他社長!關社長!我抓住他……」

  「他都垮臺了,還礙著你們啥事?」

  「他媽的!這老狐狸又臭又硬!他『亮』他媽的個球『相』,竟敢『亮』到『老保』那邊!我不拔了這顆釘子……」

  「氣也沒用——他給跑了!」

  「能跑到臺灣去!?哼!」

  「你想逮住他,又逮不著,猴急了吧?你今黑不該回來,該是連夜去查問,看他藏在誰家?」

  「查個屁!不用查也知道,他肯定到保皇狗家藏起來了。」

  「那不一定——」

  「嘿嘿!聽口氣兒,好像你倒知道下落?」

  「那也說不定。」

  「在哪兒?」

  「在咱家這廈屋裡。」

  「淨說夢話!」

  「在紅苕窖裡藏著。你下去逮去!」

  「耍笑我哩!哎!你這婆娘……」

  他聽見唐生法吹滅煤油燈的聲音,地窖口那個圓水泥蓋板沒有合嚴的縫隙透著的亮光消失了,燈滅了。脫衣服的窸窸窣窣的響聲。唐生法躺下身去時的一聲呻喚。他揉一揉掐得僵麻的臉腮,終於松了心,緩緩籲出聚壓在胸膛裡的悶氣,捂著嘴巴無聲地打個啞巴呵欠,想瞌睡了,幾乎折騰了大半夜了。那頭頂的廈屋的說話聲還是傳到地窖來,雖然細弱,仍然清晰——

  「甭胡騷情……甭……」

  「我早想你哩!想得很哩!」

  「天知道你心裡想著誰!哄我……」

  「別冤枉人噢!不論走到天南海北,我都想著你,還有咱的親蛋蛋娃。」

  「我可不是瓜呆兒!村裡娃兒們唱說,『造反隊,造反隊,公猴母猴一炕睡。』你和母猴睡來沒?」

  「那是保皇狗侮蔑俺們造反派哩!你咋能當真?跟上他們瞎哄哄,亂叨叨。」

  「你看看你那東西,軟不拉唧的!還說人家侮蔑你哩!」

  「我半個多月沒回家……夜格黑間……跑羊了……」

  「倒是跑馬了!你的羊跑到誰的大腿彎子去了?我早都知道!」

  「盡瞎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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