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地窖 >  上一頁    下一頁


  他靜靜地坐著。狗皮毛茸茸的,光溜溜的,暖柔柔的。這黑狗活著時肯定是一隻極漂亮的狗。它奔躍起來,黑色的皮毛一定會閃閃發光。它叫起來,聲音一定洪亮。它肯定是村子裡狗群的「領袖」……他現在無異於那只有閃亮的皮毛而丟失了生命活力的黑狗!

  即使像這黑狗的命運,他也只是覺得自己好笑而不覺得難受或痛苦。

  難受和痛苦是他剛剛被揪出來批判鬥爭的事,那時真是有十萬個為什麼結在心頭而一無答案。後來,劉少奇主席的名字打上了紅X,西北局第一書記劉瀾濤和陝西省委書記霍士廉被押到汽車上游遍西安東西南北四條大街,他的頂頭上司河口縣委楊書記和湯縣長也被打倒鬥臭了,反而全都想通全然沒有痛苦心情了。他們比他垮得更慘,因為他們比他官兒大,官兒越大地位越高,跌下來時響聲自然就越大,摔得也就越重越疼。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公社社長,出了河西公社的轄區就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叫關志雄了,不出河西公社也不是所有人都認識他的黑方臉兒,大多鄉民只知道關社長而不清楚他的名字。他能不垮臺嗎?他能不狼狽嗎?他能不威風掃地嗎?這樣一比一照一想,他心裡那十萬個為什麼全都不釋自消了。

  造反派們要他交待「三反」罪行他就把自己臭駡一頓。造反派們要他手敲銅鑼胸掛紙牌走村串巷去遊村,他就一個一個村子往過遊,銅鑼敲得像耍猴。造反派們要怎樣他就怎樣。這種日子雖然不大體面也不大好過,又畢竟也是一種日子,一種過法兒。事情壞就壞在那個「亮相」上頭。

  「亮相」是戲裡演員出場後的一個動作名詞。《人民日報》的一篇社論借用了它,一下子普及到各個角落裡來。其實就是要被打倒的領導幹部表一表態,是謂「亮相」。他把那篇社論看了又看,讀了又讀,黑筆勾了,紅筆又圈,勾得圈得滿篇社論都是點點圈圈和杠杠道道,幾乎要倒背如流了,腦子裡卻愈來愈堅定:不敢「亮相」!千萬不敢!公社裡的兩派勢不兩立,自己「亮」到任何一派去,就會使另一派火上添油,必置自己於死地不結。他就拖著,繼續在那社論上頭下功夫,點點圈圈和杠杠道道已經把那篇社論塗得旁人無法辨認字跡。直到全縣三十二個公社的頭兒們大都「亮相」,他拖不下去了,就咬咬牙,終於豁出去了,寫下一張「亮相」大字報:

  我要和聯合司令部的革命派一起執行捍衛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

  關志雄某月某日

  這下糟了,比他所能預料的還要糟糕。

  「造」字號果然被激怒了。全縣三十二個公社的頭兒們大都「亮」到他們一邊了,小小的河西公社關志雄竟然敢於公開聲明站到「聯」字號一邊,氣得「造」字號的頭頭唐生法火冒三丈,親自帶領人馬來搗河西公社「聯」字號的老窩,來抓他這個頑冥不化的「黑手」。聲言要砸爛他的狗頭。要踩上千萬隻腳。要他不投降就滅亡。要火燒水煮油煎活拔毛。要幹刀萬剮掏心扒肺斫指挖眼剝下皮來繃鼓鼓……

  他在心裡怨恨《人民日報》那篇社論。他譏笑泡制社論的理論家鼠目寸光,連他都能預計到的後果而比他高明幾十倍的他們卻預計不到。他「亮相」的後果證明了他的預計的正確和他們的社論的破產。公社社長心目中神聖至上的黨報的聲音,也不過如此水平!

  他無可奈何,坐在生狗皮上,昏昏睡過去了。

  五

  聽見她的坦然的叫聲,他睜開眼,地窖口有微弱的亮光,水泥蓋板已經揭掉了。他本打算合目睡覺了,儘管睡不著。白天幾次昏睡,打發過了一天,晚上倒沒瞌睡了,他就仄楞著身子,蜷臥在狗皮上,合目養神。她叫他,肯定有什麼事,或者有什麼話要說。天已黑了,冬夜很長,和她說說閒話拉拉家常,未嘗不是打發漫長的冬夜時光的一種辦法。他爬出地窖來。

  孩子已經睡著了。她坐在炕邊的小凳上,懷裡抱著一隻夾板,夾板間夾著一隻厚厚的毛邊鞋底。她用一隻鐵錐在鞋底上戳一個眼兒,就把兩根穿著麻繩的大號長針對穿過去,兩隻手同時朝兩邊扯拉長長的麻繩,鞋底上就留下一個褐色的麻繩疙結。她納紮得很熟練,不慌不忙,間或把明光燦亮的錐尖在頭髮上擦一擦,麻繩穿過鞋底發出噝噝——噝噝的響聲,雖不很好聽,卻也使人頓然感到安靜和舒坦。他坐在方桌旁的木椅上,悠悠地吸著煙,看著她低頭納紮鞋底。

  煙霧繚繞的眼前浮現出奶奶。一撮淺紅的麻絲吊在空中,奶奶抽下一根,加到手裡正在擰著的繩子裡,右手提起來,左手啪啦一下轉動麻繩下吊著的小撥架兒,手中那一束麻皮兒就擰成一條繩子。他常常坐在奶奶膝前,看那棗紅溜光的小撥架兒啪啦啦打轉,連同奶奶憂傷的吟唱一同擰進麻繩裡。可奶奶已經死了,是餓死的。這棗木撥架傳給媽媽,媽媽又啪啦啦轉著它擰著麻繩,用麻繩綴納布鞋鞋底。他是穿著這樣的布鞋走進朝鮮的。媽媽也老死了,三年已經過了,家鄉的沙土地上的那個小墓堆已長滿了蒿草。那只棗木小撥架被姐姐拿去了,也還在擰著麻繩。他的妻子是紡織女工,用機器紡紗織布,再也不會使用那只小撥架兒了。

  那擰著奶奶媽媽姐姐憂傷的歌兒的棗紅撥架啊……

  「今黑你甭下地窖去了。」她說。

  「那……我……」他不知怎麼回答。

  「今黑你睡炕上吧。」她平靜地說。

  「不……我還是……到地窖去睡。」他顯得意料不及,有點慌亂。

  「地窖太潮濕,呆的時間長了,會生風濕症的,腰腿要疼的。」

  「不要緊。狗皮隔潮氣。」

  「白天黑夜蜷窩在地窖裡,不行……」

  「沒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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