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地窖 >  上一頁    下一頁


  「能有誰呢?就一個吃奶娃兒,大女子跟她奶奶睡著。」她說著,轉身朝院裡走去。

  他放下心來。她的公公和婆婆在原來的老莊屋住,離她的這個小院很遠。他跟她走進廈屋。

  她一進廈屋門,就把腳地上一隻瓦盆移到旯旮裡去,那瓦盆裡有半盆黃黃的尿。

  屋裡,正面牆根有一張方桌,堆放著醋瓶鹽碟辣子盒,還有一隻帽子大小的瓦盆裡盛著剁碎的酸漬紅苕杆兒。廈屋南頭是一張放得很寬的土坯火炕,炕上真有一個小娃兒鑽在被窩裡,露出被頭的半個臉蛋兒紅撲撲的,睡得正香。廈屋北頭堆放著米缸面甕等雜物雜器。一般農家都是這種簡單零亂的格局,赫赫有名當當震響的唐司令的家也不過如此簡陋。他一轉眼珠兒就把這幢三間寬的廈屋掃瞄了一遍,又溜一眼屋頂,架著木椽木板和曬糧食的葦席,萬一發生緊急情況,可以爬上去臨時躲藏在那裡。

  她用一根針把煤油燈芯挑了挑,屋子裡稍微亮了,又把那苗針插到牆上的一撮麥杆上,就靠住炕邊站著,雙手搭在棉襖前襟下邊。那棉襖的邊角上露出陳舊發黑的棉花絮套兒來。她顯得很拘束,又有幾分不安,問道:「你到底有啥急事?」

  「你男人帶著人馬到公社抓我……」

  「呀……」

  「他抓住我,就把我殺了!」

  「啊呀……」

  「我逃脫他的手了!」

  「噢……」

  她緊張得眉頭緊皺,兩道細細的淡淡的眉毛之間出現了一個深深的倒置著的等式號。她說:「你真糊塗!你是給嚇傻了吧?他要抓你殺你,你不給遠處跑,咋給跑到我屋來咧?」

  「我沒嚇傻。」他說,「我想來想去,只有你這兒最安全。」

  她瞪大眼睛:「我這兒……咋會安全?」

  他說:「他可能追尋到我家去,也可能搜到我的親戚朋友家裡,可他絕對不會想到,我會躲在他自己的屋裡……」

  「噢呀……」她似乎明白了。

  「再說,我相信,你不會讓他幹出殺人的事。」他說,「不管怎樣革命,殺了人總是麻煩事。他現在頭腦發熱,什麼事都可能闖出來,你會替他日後著想,就不能讓他惹禍。我想來想去,只有你會真心實意救我。」

  「啊!這話是對的。」她的臉上泛出一縷溫和的神色,看看屋裡的旯旮拐角,為難地說:「可這屋裡……連個隔牆……也沒有……」

  「這廈屋裡……當然不能住。」他說,這屋裡只住著她和炕上的那個奶娃兒,夜晚是無法回避的。「你想想辦法。反正我是走投無路了。你們後院有窯洞嗎,有儲備柴禾的小草棚沒有?」

  「有個窯,裡頭塌頂了,現時只在窯口放些柴禾。」她說,又連連搖搖頭,「不成不成。你要給塌死在裡頭才冤枉哩!」

  「我不怕。」他說,「或者讓我先看看。」

  「甭看甭看。」她說,「我再想想……」

  這當兒,前院的街門「咣咣咣咣」響起來。

  「呀!那個鬼回來咧!」她從炕邊跳到屋子中間,臉色驟變,「這可咋辦呀?」

  他急忙捏滅了煙頭:「我從後門走!」

  「來不及了。」她說著,彎下腰,鑽到方桌底下,一把拉起一塊水泥蓋板,說,「快下紅苕窖去,窖壁兒上有腳踏的台窩兒,一摸就摸著了,摸著往下溜。快!」

  他不再猶豫,鑽到方桌下,就溜下黑咕隆咚的地窖口子。

  「咣——咣——咣!」敲門聲變得很重很響。

  「聽見了。甭敲了。」她捏著嗓子,裝得睡意惺惺的調門兒,朝著院裡喊,「我正穿衣裳哪!」

  敲門聲果然停歇了。

  他在溜進窖口並且用腳摸著了第一個台窩,又摸准了第二個台窩以後,看見她彎下腰把他扔在地上的一隻煙頭把兒撿起來,扔到炕洞裡。他就繼續往下溜。這個女人真細心。女人比男人都更細心,女人哄男人總是天衣無縫。他下到地窖裡頭了,統共不過七八個台窩就下到底了。

  「甭咳嗽,也甭打噴嚏!」

  她對著地窖警告他說,「咣噹」一聲就把地窖口蓋上了。

  他劃著一根火柴,地窖裡有兩個拐洞,一大一小,都壘堆著紅苕。東邊那個大點的拐洞裡,靠窖壁有一個窄窄的通道,可以湊湊合合坐下一個人。

  頭頂的腳地上有一陣兒咚咚咚的腳步聲,他不假思索就明白廈屋的主人回來了。他屏聲斂息坐下來,用一隻手卡著兩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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